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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之道

《天幕红尘》作者:豆豆 第四十一到结束

作者:创始人 日期:2022-06-24 人气:2223
【苏言道】第四十一章6月初的北京,炎暑的气息已经悄悄临近了。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紧张施工,餐馆内外装修一新。根据老九提供的老照片,门头沿袭了纽约“面王府”的中式风格,以墙体和四根红柱子为依托支撑起一排大门楼,内侧的两根柱子上依然是一副纯铜镀金的对联,右联“千金一勺卤”,左联“万贯一口汤”,招牌也依然是黑底金字:久悟杠子面。招牌上方则是“久悟杠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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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6月初的北京,炎暑的气息已经悄悄临近了。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紧张施工,餐馆内外装修一新。根据老九提供的老照片,门头沿袭了纽约“面王府”的中式风格,以墙体和四根红柱子为依托支撑起一排大门楼,内侧的两根柱子上依然是一副纯铜镀金的对联,右联“千金一勺卤”,左联“万贯一口汤”,招牌也依然是黑底金字:久悟杠子面。招牌上方则是“久悟杠子面”的霓虹灯字号。

  由于半成品生产与餐馆是分离的,对原来的厨房面积进行了大幅度压缩,扩大成了两间大餐厅。二楼保留了原有的总经理办公室、会计室,取消了包间,扩展成一个大餐厅。餐厅内部采用土黄色地砖、红木色墙裙,墙壁和屋顶采用了略微泛点黄头的米白色,而实木桌椅全部采用了与墙裙略有差异的红木色,整齐地三列排开,漂亮而壮观。装修的硬件部分基本都完成了,总体还是沿袭了“面王府”的风格,在暖基调中突出视觉的清晰明快。餐馆离开业还有时日,大门和玻璃窗上都贴着“内部装修”的告示。

  二楼有两间办公室,方迪和老九共用一间,牌子上写着:董事长、总经理,另一间石天佑和会计共用,牌子上写着:经理、会计。方迪的办公室大一些,设施也好一些,除了办公桌还有沙发、电视。办公室的走廊有两个出口,一边通往餐厅,一边通往一楼室外。

  方迪办公桌上摆满了等她签字的票据、餐厅服务规范草案、厨房岗位责任草案、餐具购置清单、生产基地培训教程……她要逐一审核,或批准,或提出处置意见。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方迪仍低着头处理事务,只是说了声:“请进。”石经理进来,穿着一身夏装餐馆制服,黑裤子、白短袖、红领带。这是经理服,在这批定制的餐馆制服里是数量最少的一款。石经理说:“方总,制服都换好了。”方迪说:“哦,有问题吗?”石经理说:“没有,都挺好的。想请你去看看,给大家说几句话。”方迪说:“店里归你管,我手伸太长了不好,会让员工无所适从。”石经理说:“不是我要求的,是那帮丫头,她们说你漂亮,能干,想听你说说话。”方迪笑笑,说:“女人可经不起这么贿赂,好,我去,这些我拿回家处理。”她把桌上的票据和文件收到包里,跟石经理一道下楼了。

  大餐厅里,姑娘和小伙子30多人整齐地站成两排,前排是女生,后排是男生,厨房领班和前台领班分别站在两排前面。女服务员制服是红色的,流线型门襟、青花布襟边和黑色盘扣,小巧的红色围裙上还有一个既装饰又实用的口袋,配上黑裤子,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传统厨娘的贤淑和温存。前台领班的制服款式与女服务员一样,所不同的是颜色有区别,是深红色的。厨房领班的制服与晋通厨房操作工的制服也有区别,虽然都是白色,厨房领班的制服在领围和袖口多了一道金边。区别较大的是传菜生的制服,红色,直对襟,领围、袖口和门襟都是黑色的。大家见总经理来了,既紧张又高兴。

  方迪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哟,可真漂亮啊!大家坐吧,都坐,别站着。”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石经理,石经理说:“坐吧。”石经理发了话,大家才各找椅子坐下。

  方迪把包放在餐桌上,她却没坐,站着说:“餐馆是石经理的工作范围,本来是不该我说话的,我也说,他也说,大家就无所适从了。那我就说点原则性的东西吧,这样就跟石经理的工作不冲突了,咱们就是闲聊,聊到哪儿算哪儿,也不必有个主题,好不好?”

  大家说:“好。”方迪说:“我先问大家个问题,开餐馆,你们认为什么是硬道理?”

  一个小伙子立刻举手站起来说:“好吃是硬道理。”另一个小伙子也站起来说:“实惠是硬道理。”一个姑娘站起来说:“舒心是硬道理。”方迪说:“很好,其实就这点事,说起来谁都知道,但是做起来就难了,不难就不会有那么多倒闭的。咱们公司也想做到这3条,公司努力去做了,但是不管公司怎么努力,最终都要通过你们的手去传递给顾客,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公司还是我个人,都是要仰仗你们的,所以,我先给大家鞠一躬,拜托了!”方迪就给大家鞠了一躬。

  不知是谁鼓了两下掌,结果大家就都跟着一起鼓掌。

  方迪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咱们厨房的煮面锅不是一口大锅,而是两台长方形的栅栏锅,能同时独立煮24碗面,每个煮面格还安装了计时提示器,谁能说说为什么?”厨房领班举手站起来说:“我在面馆干过跑堂,我知道。”方迪说:“好,你说。”厨房领班说:“大锅面先出的夹生,后捞的都泡糟了,只有中间捞的好吃。大锅面师傅要赶时间捞,分得也不标准,有时候小碗比大碗还多,有时候大碗比小碗还少。还有就是下面全凭掂量,下多了捞一边,等来票了回锅加热再上桌,回锅面是最难吃的。咱们的煮锅是单碗下面,计时、定量,那肯定不会出现上面的问题。”

  方迪说:“说得非常好,但是即使这样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比如看错票了,多下了一碗面,在咱们店里再回锅就是被禁止的。出了错怎么办?公司的原则是:提醒你,再提醒你,直至你证明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但是,如果谁把出错的后果摊给顾客,一次,仅仅只有一次,你就可以回家了,因为顾客拿你没办法,但是拿餐馆有办法,下回他不来了。他是来给我送钱的,没他我就得饿死,你都砸我饭碗了我还跟你客气什么……”

  这时吧台的电话突然响了,打断了方迪的讲话。餐厅空旷、安静,就显得电话铃声格外响亮。石经理一直站在方迪身边,赶紧去接电话。

片刻,石经理过来说:“方总,董事长请你过去。”方迪对大家说:“车间那边有事,那今天就说到这儿,有机会咱们再聊。”石经理说:“说完吧,几分钟的事,大家都挺愿意听的。”方迪想了一下,说:“好,那我就再说几句。服务行业有句名言:顾客是上帝。我就从来没信过,咱拿亲娘都不会当上帝,怎么会拿顾客当上帝呢?不可能嘛。再说上帝他老人家是全能的,也不需要你做什么,所以就别说那连鬼都不信的,咱不会比顾客更聪明,你能拿顾客当顾客,公司就已经很知足了。谁拿顾客当天敌,谁跟顾客斗智斗勇,谁就违背了久悟杠子面的精神,谁就是不适合本公司的人。”这段话很严肃,餐厅里鸦雀无声。

  方迪说:“如果要让我说几句鼓劲儿的话,我想说:今天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公司的创业元老,如果公司能按预期的发展,公司将会有一个高速扩张的阶段,那时候公司的最大困难不是资金,不是技术,是派不出干部。”这句“是派不出干部”听了确实让人鼓劲儿,大家热烈鼓掌。

  一个姑娘见方迪拿包要走,就起身问:“方总,我可以叫你方姐吗?”

  方迪笑着说:“可以,当然可以。”另一个姑娘说:“方总,开业前能和我们照张相吗?这餐厅多漂亮啊!”方迪说:“可以,没问题。”方迪跟大家招招手告辞,拿上包离开餐厅。

  石经理送方迪到门口,没等方迪上车,说:“方总,我有个问题想好多天了,就是不知当问不当问,怕问了你不高兴。”方迪刚拉开丰门,停下米,说:“什么事?你说。”石经理拿出那几张作为装修参照的照片,说:“方总有事,也不用现在就答复。公司不是要求指挥员要理解见路不走吗?咱这餐厅和门头几乎照搬了照片上的样子,这都是董事长的父亲那时候的照片,时间过了这么久,还是纽约的,这样照搬也算见路不走吗?”方迪说:“让你实事求是,你会操作吗?”石经理说:“会说,不会做。做的时候都以为是实事求是,事后看就不是了。”方迪说:“实事求是太概念了,见路不走就是让实事求是好理解一点,当然理解见路不走也难,但总比实事求是具体了一点。面王府经过几十年的摸索改进,也经历了中西文化的审美检验,证明是与杠子面不冲突的就餐环境。最好的设计在哪里?董事长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这时候要求的不是好,是别错。咱们讲过,见路不走不是让你非跟别人一样或不一样,是让你以结果对条件的需要去取舍。不唯经验教条,不是否定,经验教条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你的预期果对条件有什么要求,你就去准备这些条件,不在意这些条件是新的还是旧的,也不在意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这就是见路不走。”石经理说:“好,我再想想。我就是个小学教师,还是教算术的,方总别介意啊。”方迪说:“都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一样的,都慢慢理解。”

  生产基地的牌子挂出来了,全称是:久悟杠子面有限公司生产基地。整修过的大门比之前显得正规了许多,门柱包上了花岗岩,大门改成了轨道式栅栏,厂区和大门的地面都重新做了硬化处理,大门也设立了门岗,路人透过栅栏门就可以看到干净整洁的厂区。

  门口停了一中一小两辆面包车,其中小面包车是车床加工作坊的。方迪把车停在小面包车旁边,拎上包进了大门,冲看门大爷点头笑了一下。

  由于杠子压面机工作时有噪音,面条车间就设在了离办公区较远的南车间,而汤卤车间离人门很近。车间里焕然一新,分为净莱、备料、加工3个工作区,沿南墙是一排长长的瓷砖灶台,大灶6个,中灶4个,小灶两个。沿北墙是净菜区,水池、案板一字排开。中间是一排长长的备料台,全部是不锈钢材料,台子下面带储物柜。

  一名20多岁、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员工站在3号大灶前,用一个特制的大铲子在不时翻动大锅里的卤子,肉卤在慢火的偎炖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满车间都是卤香。

  方迪见老九不在这里,就去了面条房,一进车间就看见老九、赵经理、两名员工、雷师傅和他带来的一个徒弟,大家围在杠子压面机前,赵经理正在操作机器,老九和雷师傅在谈着什么。面条房里切面机、和面机、分装台一应俱全,也是即将投产的状态。

  方迪上前跟雷师傅打招呼,握手道:“雷哥来了。雷师傅说:“我来调试一下机器,换一副弹簧,再说说曲轴箱的事,顺便把打火机也给你带了。”然后看看徒弟,徒弟把一只小尼龙包递给师傅。

  方迪说:“哟,都做好了?”雷师傅把两只打火机交给方迪,说:“你看看,满不满意? ”

  方迪一手拿一个,沉甸甸的,滑润、漂亮,她高兴地说:“谢谢,太谢谢啦!”老九知道方迪偶尔抽烟,对她喜欢打火机也不奇怪,拿过一只看了看,推开上盖,一打就着了,说:“不错,好手艺。这打火机样子好眼熟,就是正面少了一块。”雷师傅说:“少了一个台阶,其实是一块连体白板贴章,你是从画报上见的吧?那可是一款名机,整个打火机都是纯金的,我就是照画报上做的。”

  方迪知道老九很少抽烟,也没有喜欢打火机的嗜好,不会去留意打火机的画报,即使画报放在面前他也不会去留意一只打火机,于是她问:“九哥,你见过那只火机?”老九说:“见过,真沉哪,比这个沉多了。”雷师傅惊讶地说:“哎哟,那你可真有眼福啊,那款全世界就只有一只。”方迪知道叶子农喜欢打火机,但他不是一个奢侈的人,如果老九是在柏林见到的那只打火机,什么人有财力和心情送叶子农那么贵重的东西呢?方迪不用猜也知道,那个人只能是戴梦岩。

  方迪把打火机收进包里,问:“九哥,叫我有事啊?”老九说:“曲轴箱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还有就是唐人街的调料来路广,北京的调料四川的多些,口味上还是有差别的,今天用小锅试了几锅,调了一下方子,试大锅,已经煮4个多小时了,你也来鉴定鉴定。”

  方迪说:“九哥,这得听你的,我哪儿行啊。”

  老九说:“你在纽约吃了6年,怎么不行?我是有点不自信了。”

  方迪说:“那你还不如别说鉴定呢,冷不丁吃,我一口就能吃出来。”

  老九说:“那好,不说鉴定了,说曲轴箱,雷师傅你说吧。”雷师傅说:“是这样的,机器可以定型了,核心部件就是曲轴箱,咱这个是汽车曲轴焊个箱子装上去的,行程不宽裕,合适的报废曲轴也不好找,用新曲轴就不划算了,加工难度也大,费时费工,稳定性也不好,这台机器只能叫原理机。我跟厂家联系了曲轴箱,一台两台人家不给做的,最少10台,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如果嫌多就不做了,下一台机器还用汽车曲轴的办法。如果可以订10台,我想搭车要两台,你知道我媳妇是压面条的,想让娟子给策划策划,弄个牌子弄个包装,看能不能往超市里拱一拱。方迪说:“以现在的投人算账,如果失败了,这10台曲轴箱的损失真可以忽略了。老九说:“我也是这个意思,那就10台。雷师傅说:“好,我去办。那你们忙,我就回去了。老九说:“别走啊,卤熬好了,面条马上就出来,你也给尝尝,提点意见。”

  雷师傅说:“好,好,那我就尝尝九哥的手艺,呵呵。老九对一名员工说:“卤子可以关火了,去把水烧上,准备煮面。杠子压面机案板以下的机械部分都用白铁皮包住了,不仅好看,更是为了安全。一张案板被固定在轨道上,两边各竖着一根不锈钢圆柱,圆柱上套着弹簧,两根圆柱中间横着一根木杠子。案板上放着一团硬面,赵经理操控着案板前后移动,让杠子每一下都压在它该压的位置,让面团均匀而柔性地受力,杠子以恒定频率“吮、吮、吮”地运动。面饼压好以后,赵经理拿刀把面饼分成30厘米左右的大块,拿起其中一块装到切面机的压破上,开动机器,经过两道压薄进人切刀,设定厚度和宽度的面条就出来了。赵经理抓起面条熟练地“啪啪”一甩,形状非常规矩地码在不锈钢托盘端里。

  老九说:“走,煮面。大家来到汤卤车间,稍等了一会儿锅里的水就烧开了,老九将面条下锅,赵经理把一小盆肉卤放在备料台上,葱花、辣椒油、菜码也准备好了。面下好后,老九给在场的每人都捞了一小碗,配上葱花、辣椒油、菜码,就可以吃了。

  老九吃了一口,不说话。

  方迪吃了一口,点点头说:“嗯,是这个味。”赵经理吃了几口,说:“这个味正,香,上午那小锅料味有点重。”雷师傅吃了几口,说:“哦……好吃,真好吃。这面条的配方比俺媳妇的好,肯定不是只放点盐和碱,还有别的。”方迪一笑说:“这个可不能跟雷哥交流。”

  雷师傅几口就吃完了,放下碗说:“卤子做试验,有必要做这么大一锅吗?”老九说:“不管小锅怎么调整,最后都要经过实际生产量试验,没办法,做试验这是必须的,自己人吃点,吃不完的倒掉。”

  雷师傅说:“可不是俺想占便宜,多好的卤啊,倒掉太可惜了。俺那边人多,各家一分就没了,要是倒掉的话你让我拉走吧,别糟践东西啊。”老九对赵经理说:“装密封桶里,帮雷师傅抬车上带走。”赵经理说:“好的。”雷师傅说:“先给他们留够了,剩下的我拉走。”老九说:“不用,这几天牛肉卤、大汤卤都要调配方,够他们吃的。你要不忌讳,做完试验我让赵经理都给你送过去。”雷师傅说:“这忌讳啥?都是好东西。赵经理打个电话就行,我马上开车过来。”赵经理和雷师傅去装肉卤了,老九和方迪身边没有了其他人。

  老九说:“你一说是那个味,我就放心了。”方迪说:“九哥,这会儿没人,说句让你伤心的话吧?”老九一笑说:“你说。”方迪说:“这面比你擀的面条好吃,口感更好,不比不知道。”老九说:“我知道。机器还是比人有劲,不知道累啊。”方迪说:“我看这进度,8月份就能开业。”

  老九说:“时间不考虑了,一定要准备好了再开业。赵经理这人真不错,有素质。今天我挺高兴的,你毕业了也要庆祝一下,晚上叫上赵经理咱们吃个饭吧。”方迪说:“我一堆文件没处理呢,也没心情,你要请赵经理你们去吧。”老九说:“论文答辩过了,我就买了一瓶酒想给你庆祝一下,你一直忙也没时间。”方迪笑笑说:“那这瓶酒你先留着,我现在还没资格喝它。”老九不解,问:“咋没资格?”方迪说:“那个是纸上谈兵,不算数,等这事干成了才算数。”

第四十二章

  戴梦岩在巴黎新区出租的店面房5月25日就合同期满了,承租方在迁移过程中遇到一些麻烦故而拖延了几天,戴梦岩直到6月5日才收回房子。收回店面第四天的下午,她与约定的一家装演公司去店面看房屋结构,商议服装店的装修事宜。中午她小睡了一会儿,两点钟刚过,她收拾装束做出门准备,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拿起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梦岩吗?我是梁哥。”戴梦岩好久没跟梁士乔有联系了,高兴地说:“梁哥,是你呀。”梁士乔说:“我到巴黎了,刚安顿好,这就准备去找你呢。这次来的人多,除了看你还有别的事,就没跟你打招呼,使馆派车来接了,我还给你带了几位客人。”戴梦岩问:“客人,谁呀?”梁士乔说:“都认识,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戴梦岩说:“我约好了一家装修公司下午3点看房子,店面收回来了,设计装修方案之前他们要实地看看,可能他们已经出来了,临时取消已经来不及了。”梁士乔说:“那就去店里吧。”戴梦岩说:“店里都空了,连杯水都没有,怎么招待客人?你还记得那条街上有个咖啡馆吧,我安排好装修公司的人看房子,然后在咖啡馆门口等你们,那里好一些。”

  梁士乔说:“先见面,见了面再说。”戴梦岩说:“好吧。”戴梦岩放下电话,收拾好装束就匆匆出门了,驾车去门面房。

  装演公司的人果然已经提前到了,来了两男一女三个人,都是法国人。项目负责人是一位漂亮女士,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另外两位一个设计师,一个是设计师助理,设计师助理端着一台照相机,肩上还挎一个棕色牛皮工作包。

  戴梦岩打开店门,领他们进店里实地察看、拍照、测量。

  门面房是一厅三室结构,之前的承租方也是经营服装,三室中较大的一间当库房,两个小间一个用作试衣间,一个当办公室。房子里空空荡荡,属于承租方的东西都搬走了,只有办公室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是她买房子时置办的,现在已经陈旧破损了。戴梦岩想着梁士乔和几个客人要来的事,独自到办公室的那个房间查看,空间很小,她不清楚梁士乔所说的客人究竟是几个人,就是临时坐会儿空间也太狭小了。

她走过去,用英语对女负责人说:“帮个忙,让他们把办公室的桌子搬到厅里。”

  女负责人就吩咐两个男士把办公桌搬到了厅里。

  3把椅子,都是软座带扶手的,戴梦岩分3次逐一搬到营业厅,然后在靠近玻璃门的位置站着,透过玻璃观察外面,随时准备出来迎接梁士乔和几位客人。

  很快,店门口开过来一辆使馆牌照的轿车,从车里下来4个人,果然她都认识,一位是中国著名电影导演黎中旭,一位是中国电影制片公司总经理张群,两位都是中国电影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有一位是中国驻法大使馆的外交官徐正勋,戴梦岩与这个人没有接触,但是以前在一些场合有过碰面、寒暄,彼此都有印象。

  戴梦岩迎出来,对走在前面的梁士乔叫了一声梁哥,然后就与后面的客人握手,称导演黎中旭为“黎导”、总经理张群为“张总”、外交官徐正勋为“徐先生”,逐一寒暄。

  车子是由徐正勋驾驶的,他也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徐正勋在与戴梦岩握手时,特意将另一只手也附上,郑重地说了一句:“戴小姐,你受委屈了。戴梦岩当然注意到了这是一个外交官身份的人讲出的一句有定性含义的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就什么话也没说。

  众人走进房子里的时候,正值装演公司的人看完房子要走,戴梦岩先把装演公司的人送出门,这才回来招呼客人。

  5个人,3把椅子。戴梦岩见大家都站着,说:“你们坐,我和梁哥站着就好。”徐正勋和蔼地笑着说:“我跟你说完那句话,我的任务就完成了。黎导和张总有事要跟你谈,你们坐,我跟梁先生站一会儿。”张群坐下,对戴梦岩说:“你坐。黎导,你也坐。”然后说,“戴小姐,是这样的,我们公司计划拍个历史题材的片子,片名《革命先行者》,反映孙中山先生从辛亥革命到北伐战争这段历史,想请你出演宋庆龄,一是你演过宋庆龄,二是票房的考虑,你最合适。社会上有不少你的传闻,我们和有关部门接触了一下,他们很支持,希望促成这次合作,这我们就心里有底了。合同和剧本都给梁先生了,你先看看剧本,然后考虑一下给个答复。”

  戴梦岩说:“好的,谢谢。”

  黎中旭说:“戴小姐,大家都知道,台湾问题是中国的核心关切,两岸在一个中国的基础上搁置争议,积极拓展共识空间,促进经济合作和文化交流,谋求两岸的和平、稳定和经济发展,将是两岸关系的发展趋势。《革命先行者》是两岸共识空间的重大题材,党政高层十分重视,从各方面都给予大力支持,同时这个本子也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和观赏性,预计会有广泛受众。我认为这个本子需要你,你也需要这个本子,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宋庆龄这个角色,我相信经过年初以来那些事件的磨炼,更有利于你理解和把握这个角色。”

  戴梦岩说:“谢谢。”徐正勋等黎导演说完,恰到好处地插话,随和而又客气地说:“戴小姐,你跟梁先生好久不见了,你们聊聊。我们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戴梦岩起身说:“好的,你们有事,先忙。”戴梦岩送客,站在路边目送着汽车走远了,与梁士乔一起回到店里。

  梁士乔坐下,从包里取出3个剧本和3份合同,其中一份就是出演《革命先行者》的片约合同,说:“你身价涨了,香港、内地,有路子嗅到内情的公司都给你涨了。”戴梦岩对这句话沉默不语。

  梁士乔说:“剧组定于9月5日在北京召开《革命先行者》电影开拍发布会,届时国务院广播影视行政部门的领导将出席发布会,在主要演员上台的时候,领导会跟你握手,会当众说一句:你受委屈了。9月11日是中秋节,国务院负责港澳台事务的部门将举行一个中秋茶话会,有国家领导人参加,你到了北京就会收到请柬。茶话会各大媒体都会报道,新闻画面和图片里都能看到你的身影。”

  戴梦岩问:“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梁士乔说:“是港澳事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找我谈的,肯定是上面的意思。叶子农的案子背景复杂,官方这样处理是恰当的,你不是汉奸婆了,就是给叶先生正名了。”

  戴梦岩说:“我懂。”

  梁士乔沉默了一会儿,说:“对叶先生解除保护我是不赞成的,所幸还没出事。你现在面临着重要转机,趁现在还没出事,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做点什么?”

  戴梦岩说:“做什么?无非是送回北京或再关起来,能做我早做了。我不懂政治,但是能让子农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东西,我就相信一定重要。如果他必须死的话,我宁愿让他死在巴黎,总比被当成汉奸死得体面。”

  梁士乔说:“万一叶先生真有不测,你真担不起。”

  戴梦岩说:“担不起就不担。”

  梁士乔这次沉默了好久,说:“偌大中国,不缺你这点无谓的表示。”

  戴梦岩说:“开始我也以为是表示,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态度,纯粹是个人态度。自己的事,不用表示给谁。”梁士乔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子,转移了话题,说:“还好,没动工,没动工就没什么损失。还是租出去吧,这些事情我来处理,你专心看本子。《革命先行者》不用说了,我希望另外两个本子也签了,这是两家香港公司投拍的,都跟你有过合作,人家一闻到风就来找我了,只要汉奸婆的事一明朗,你就是票房。这两个本子你可能不喜欢,但这已经是能挑出来算好的了,演艺圈你也知道,大家要彼此照应。”

  戴梦岩说:“梁哥,我满脑子都是服装,突然有人来跟我说这些,我都懂,可就是不关我的事,没感觉。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不在状态。”

  梁士乔说:“那当然,我是先给你吹个风,别让梁哥太难做了。”

  戴梦岩说:“好久不见了,晚上我请梁哥吃个饭吧。”

  梁士乔说:“今晚不行,改天吧。今晚中法文化协会有个晚宴,是商议巴黎中国电影周的事,这是来巴黎前就定下的,香港来了两个代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邀请了。要是不忙的话,你送我一趟回酒店吧,说好的我们几个在酒店集合,统一接送。”

  戴梦岩把合同和剧本都收进包里,说:“好,我送你回酒店。”戴梦岩锁上店门,开车送梁士乔回酒店,汽车向巴黎市中心驶去。

  路上,梁士乔说:“梦岩,我是你的经纪人,你是我朋友,你给我交个底,你和叶先生有可能吗?”

  戴梦岩平静地回答:“没有。”

  梁士乔问:“为什么?”

  戴梦岩说:“你说过的。”

  梁士乔说:“那是我的看法。”

  戴梦岩说:“就是那样的。我是人,他是猫。”

  梁士乔说:“叶先生做得很可以了,你做得也很可以了,都不错。”说到这事,戴梦岩显得有些伤感,说:“这半年,我像活了半辈子。奥布莱恩是真让我开眼了,原来大众是可以这样被操弄的。以前我最烦娱乐记者,现在觉得他们那点八卦伎俩简直纯洁得像天使。和平年代,人家都忙着赚钱,可就是有人还得提着脑袋过日子。都说人各有志,说实在的,认识了子农我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各有志。”

  梁士乔说:“是啊,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活法。”

  戴梦岩说:“梁哥,如果有人跟你说:瞧你那穷酸样。你会生气吗?”

  梁士乔说:“会的,人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戴梦岩说:“我就真跟子农这么说过,我故意的。你觉得子农会有什么反应?”

  梁士乔想了想,说:“我想象不出来。”

  戴梦岩说:“他没生气,还说谢谢。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谢我呢?他说:能让您获得优越感,这让我觉得我的穷酸也有了价值。这句话我一直记着,让我想了很多,比如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比如出人头地,原来我们的快感、满足感、优越感是要从我比别人强里获取的,原来我们是这个活,法。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想想常挂嘴边的爱心、善良,我突然觉得好假好假。子农真的是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人各有志,突然你看见人不为财死了,鸟不为食亡了,你傻眼了,不知道为什么活了。”

  梁士乔笑着问:“那叶先生怎么活呢?”

  戴梦岩笑笑,说:“子农是不找死不找活,平常过日子。我没他那平常心,我活一天是一天,走哪儿算哪儿。”

  梁士乔沉默了好久,说:“这次,你能演好宋庆龄。”

  戴梦岩说:“这次演宋庆龄,我是真害怕了。”

  梁士乔说:“你已经不再是明星了,你成熟了。”

  送过梁士乔回酒店,戴梦岩开车去了塞纳河一处她常去的地方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像她跟梁士乔说的,她什么都懂,可就是不关自己的事。她需要静一静,整理一下思路。重返影坛将意味着她的生活格局发生重大变化,她的活动重心又回到了香港和内地。如果巴黎不再是她常态生活的地方,她与叶子农目前维系的状态也将受到影响,她不可能把叶子农一个人放在巴黎,当叶子农不再是汉奸的时候,北京对叶子农无疑是最安全的,而这也意味着,她与叶子农都将回到各自最初的生活。

  塞纳河有一处台阶,长长的,宽宽的,那是她喜欢的一个地方。她把车停在附近,步行走过去,在离水面第三层的石台坐下,河水就在脚下涌动,水波柔缓地撞击着台阶,几只鸽子在旁边嬉戏,不远处的铁桥不时有游艇驶来,夕阳在河面上映满了金色余晖。

  如果说以前她还看不清楚的话,那么现在她看清楚了,她与叶子农的关系原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如果叶子农图她的钱财、名气,她会藐视他,也就不会有什么以后了。如果她的钱财、名气对他是无效的,那么以她的价值观和思维是根本无法达到与叶子农默契的,而叶子农也不是一个只要有个女人上床就能过日子的人。

  如果有机会,首先要解决的是叶子农的安全问题,然后才是其他。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想……

  夜色渐临,河岸亮起灯光,她离开塞纳河去见叶子农。

  自从叶子农恢复自由以后,她来叶子农这里就不再用钥匙开门的方式了,每次来都是先摁门铃。门开了,叶子农显然是刚吃过晚饭,从神态和饭后刚擦过嘴的油润能看出来。

  戴梦岩这个时间来,叶子农以为是来找他一起吃晚饭,于是说:“我刚吃过饭,要知道你来我就不吃了,你该先打个电话。”

  戴梦岩说:“不是来找你吃饭的。”餐厅的大餐桌上仍然铺着一片时装杂志,戴梦岩走到餐桌前放下包,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杂志,很快归置成三大摞推到餐桌一端,餐桌上顿时腾出一大片地方。

  叶子农看不明白,问:“杂志不用看了?”

  戴梦岩说:“你坐。”叶子农就坐下。

  戴梦岩也坐下,问:“我还是首长吗?”

  叶子农说:“当然是。”

  戴梦岩又问:“能指示?”

  叶子农回答:“能。”

  戴梦岩说:“好。”说着拿过包,从里面取合同和剧本。

  叶子农静静地看着,不明白友生了什么。

  戴梦岩取出3个剧本和3份合同放到叶子农面前,说:“首长指示,先看这个。”

  叶子农看了一下,问:“有人来了?”戴梦岩把下午的事叙述了一遍。

  叶子农说:“这是早晚的事。”然后指了指3摞杂志说,“你这不是瞎折腾嘛。”

  戴梦岩说:“开店也是早晚的事,多做点准备没坏处。你先帮我看剧本,看完剧本还得看杂志,服装的资料我要保存的,以后用。”

  叶子农说:“剧本我更不懂了,你这不是难为人嘛。”

  戴梦岩说:“没让你懂,你就是读者、观众,看完把看法说清楚就可以了。”

  叶子农说:“每个立项都有它的动机,不是局外人能随便判断的。布兰迪政论片的立项就是为了赚钱,真不真理的关他屁事,你真讲理了,他真不干了。布达佩斯建厂,方便面在东欧有没有市场关我屁事,你真建厂,我就不干了。人家的本子怎么赚钱?赚谁的钱?甚至为不为赚钱?人家有自己的考虑。表演我不懂,审查有专门机构,你让我看个啥?”

  戴梦岩说:“问题是,本子好不好关我的事了。我不缺钱,不该拍的可以不拍。你的意见只对我有用,不会干涉别人。”

  叶子农说:“如果你拒签,你总得有个理由吧,理由也是有特征的,角度、半径,这个特征就把我卖了,我干吗去当那不是东西的?人家招我惹我了?你拍电影这么多年,什么本子没见过,你真缺这点判断力吗?”

  戴梦岩说:“本子我没看,梁哥说有两个本子可能是我不喜欢的,那两个香港公司都跟梁哥有交情。梁哥这几天就回去,如果有需要推掉的,我希望是和梁哥当面谈。”戴梦岩拎上包,走了,叶子农赶紧跟了过去。戴梦岩拉开门,临走说了一句:“我想享受你帮我,就这些。”

  第二天下午,戴梦岩一个人开车去超市了,她算计着叶子农的生活用品该补充了,她采购了诸如牙膏、电池、卫生纸、油、烟、咖啡粉、糖、面包、饮料、香肠……两大包东西,然后去派拉姆公寓。

  停好车,刚从车里拎出两个大包,一个保安就上前帮她拎包,送到房门口。戴梦岩谢过保安,摁门铃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就拿钥匙自己打开门。

  客厅的窗帘都拉着,也没开灯,屋里的光线很暗,这说明叶子农还在睡觉。戴梦岩轻手关上门,轻脚走到餐厅,把两大包东西放到餐桌上,走到主卧室一看,叶子农果然还在床上睡觉,轻轻带上门,这才回到餐厅打开灯,灯光就不影响叶子农休息了。餐桌上仍然摆着3摞杂志和剧本、合同,只是旁边又多了一张A4打印纸,上面是打印的文字。

  她坐下,拿起文件看,文件没有标题,直接是内容—

  一、《风雨旺角街》是常规商业片,江湖恩仇,不存在大的原则判断。

  二、《泣血春秋》是一个以战国为历史背景试图诠释帝王之道的本子,该剧的帝王之道就是杀人。儿子不杀人就当不了王,父亲着急了,用计激怒儿子,儿子把爹杀了,学会杀人的儿子凭借杀人获得了当王的资格,他家的王权得以世袭或者叫没失传。

  当今世界连曾经先进的欧美制度都显出落后相了,此剧还拿嗜血来诊释帝王法则,不要说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了,就连世界最基本的共性价值观都背离了。文明最基本的价值就是不唯丛林法则,连恐怖主义都知道举块民族的牌子,连邓教都知道弄个善良包裹一下,这本子如此赤裸宣扬嗜血,是文明的基本价值和人类的生存扶序所不能接受的。

  本子很文学,堆了很多词汇渲染情绪,但是看不到几句讲理的,为血腥而血腥,为激动而激动,自己过把心潮澎湃的瘾就得,从立场、立意就没打算对谁负责。

  接这种本子,须慎重考虑社会观感。

  三、《革命先行者》是一部下了功夫的本子,大主题,大题材,于反对台独、维护一个中国、促进两岸沟通、弘扬爱国主义都有积极意义。

  以孙中山为领导的、具有广泛社会基础的辛亥革命结束了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起义是革命性的,是历史性的,是伟大的。中国人民、国共两党和社会各党派都给予孙中山极高的评价和尊敬,这是共识的,是各种价值观在这个问题上认同一致的。

  第一次国共合作,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都是作为历史存在的,既反映了国民党的历史功绩,又反映了国共两党反帝反封建的一致性,同时也反映了国民党在当时的历史时期时共产党的主张的承认和支持。

  《革命先行者》再现了国民党在反帝反封建斗争中的历史进步作用和伟大功绩,一个中国已然在其中,中国共产党存在的法理已然在其中。此剧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是:出离了两岸思维,立足共识空间的史实、公理。

  这个题材的历史空间本身就恢弘壮阔,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和观赏性,而广泛的受众必将产生广泛的影响,于任何演员都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平台。如果你把这个本子拍好了,有可能会成为你的演艺生涯具有划阶段意义的作品。

  戴梦岩一连看了两遍,很满意。本子是昨天下午交给叶子农的,也就是说叶子农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看完了3个剧本,确实重视了。

  看完剧本意见,她开始分放买来的两大包东西,把各种食品和生活用品分别放置到该放的地方,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干完家务,她煮了一杯咖啡,再看剧本意见。这时叶子农从卧室里出来了,先打开客厅的灯,然后走到餐厅坐下。

  叶子农说:“意见整理好就给你打电话了,你不在家。”戴梦岩说:“我去超市了。”叶子农说:“我听见门铃了,就愣起不来,太困了。”戴梦岩说:“那你再睡会儿。”叶子农说:“不睡了,再睡夜里又睡不着了。”

  戴梦岩说:“那我给你倒杯咖啡,提提神。”说着去倒了一杯咖啡放到叶子农面前,然后拿起《泣血春秋》剧本,说,“这个公司是梁哥最不想得罪的。”叶子农说:“你要两肋插刀就另说了,况且插的还是港币。”戴梦岩说:“这本子在香港上演不是问题……内地不是也说百花齐放吗了”叶子农说:“百花齐放就是啥花都有,问题是你是啥花?”

  戴梦岩说:“那到底能不能签?”叶子农说:“决定权在你,我不是你。如果是我就不签。”戴梦岩说:“这就对了嘛。什么慎重考虑,就是怕担责任。你有点担当可以吗?”然后她又拿起《革命先行者》剧本,说,“你觉得,我怎么才能演好宋庆龄呢?”叶子农说:“不知道,知道了我就吃导演这碗饭了。”戴梦岩拿起剧本意见说:“你这个意见就挺专业的。”叶子农说:“判断主题思想是政治范畴,表演是艺术范畴,两码事。”戴梦岩说:“你从观众的角度看。”叶子农笑笑说:“我还有别的角度可以窜来窜去吗?”戴梦岩说:“那就说,有什么说什么。”叶子农想了想,说:“我看过你的片子,商业片居多,表演比较港味儿,不是香港话的港味儿,是表演风格的港味儿,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一种感觉。演商业片没问题,可能就该要那个劲儿,但是演宋庆龄可能就不一定恰当了。也许,我是说也许,你演宋庆龄如果克服了港味儿,或许你就成功一半了。”戴梦岩说:“你不用可能也许的,你说得对。还有呢?”叶子农说:“剧本里宋庆龄的台词以‘对了’或‘哦,对了’引出下文的方式大概出现过4次,这种略显市井的语式可能不适合宋庆龄的语言,她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对她的举止言谈应该是有要求的。当然,这只是瑕疵,不颠覆整体人物。”

  戴梦岩沉思了片刻,把剧本、合同、意见都收进包里,说:“准备一下,跟我出去。”叶子农问:“去哪儿?”戴梦岩说:“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叶子农穿上外衣,拿上烟换上鞋,跟戴梦岩出门了。

  天色已是傍晚,外面已呈现出灯火的世界。出了公寓,上车,戴梦岩打开天窗,拉出烟灰盒,意思是叶子农可以抽烟,然后自己系好安全带,驾车上路了。

  叶于农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也不便再问,就独自抽烟。

  戴梦岩一边开车,问道:“不找死,不找活,是你说的吧?”叶子农说:“是。怎么了?”

  戴梦岩说:“8月底你跟我一起回香港,再从香港到北京,要一路招摇。我这个婆还有点用,只有我是婆,我不是汉奸婆了才对你有正名作用。到了北京我就忙着拍戏了,这是自然发生的,没有刻意,是平常过日子吧?”

  叶子农说:“是。要是再回巴黎就是找死,咱谁也不是非跟活过不去。”

  戴梦岩说:“你在北京的房子已经拆了吧?就是没拆你也不能住了,你住那破屋,我这个婆就是假的,那你就是让我出丑呢,也别谈什么正名作用了。就算我给你放生了,你也是戴梦岩放生的,太寒酸了,人家笑话梦姐。”

  叶子农笑着说:“行,在首长的亲切关怀下,我到了北京就奔小康。”

  戴梦岩说:“那还来得及吗?明天我跟梁哥谈本子,让公司帮你奔吧。叶子农说:“那可得请梁哥悠着点,台子码太高我够不着,别让我踮着脚尖夹菜。”

  戴梦岩说:“不用你的钱,你只要同意就可以了,台子码多高不关你的事。”

  叶子农说:“你要这样,我就不能接受了。”戴梦岩说:“接不接受,等你活着到北京再说吧。不管你能不能活着到北京,我都要提前安排好,有没有造化住那是你的事,看你命了。如果你活着到北京,一切都好说。如果你没了,给你买个宫殿你也带不走,还是我的。这就是个虚名,你不至于连这点虚名都不舍得给我吧?我没你那么大度,我在乎那些人的嘴,我要让他们统统把嘴闭上。”

  叶子农在看剧本期间就考虑过这些问题,知道戴梦岩大概会是什么态度,但是当戴梦岩需要他正式表态的时候,他还是又过了一遍脑子,审视这件事的性质、分寸,以及他如果活着到北京,他对这件事的后续处理能力。北京的拆迁房是早晚的事,栖身不是问题。柏林的房子处理之后,加上在纽约拿乔治的那笔钱,即使戴梦岩给他买比较贵的房子,后续处理房子的绝对损失也在可控之内。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处理好眼前的事,希望戴梦岩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有一个平稳过渡。至于更远的,正如戴梦岩所说:还是等活着到北京再说吧。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要不嫌折腾,就随你。”汽车拐了几条街,沿着塞纳河走了一段,在一家日本餐馆门前停下,餐馆拄着十几只红灯笼把门前映红了一片,札幌拉面的招牌格外醒目。

  戴梦岩把车熄了火,拔出钥匙,说:“你看本子有功劳,我要犒赏你。”

  叶子农说:“外行人外行地瞅一眼,这算啥功劳?就算犒赏,你也该稿赏点斯文的。”戴梦岩正要下车,回头看了叶子农一眼,问:“你斯文吗?”叶子农说:“我不斯文也得装啊,我怕你受折磨。”戴梦岩说:“准许你吃面发出声音,这算不算考犒赏?”叶子农这才明白,嘿嘿一笑说:“岂止算哪,这犒赏大大的!”

  这是一家高档日本餐馆,主餐厅有20多张桌子,坐式就餐。纵深处是一道走廊,走廊两侧是几个包间。穿着木屐和服的女招待带领他们到一个空包间,打开日式的拉门,房间里是日本传统的跪坐式榻榻米餐桌,客人席地而坐,很适合情侣相会或挚友小酌。上过小毛巾和茶,戴梦岩点菜,辣汁三文鱼、牛柳寿司、日式火锅……点了一通,主食自然是给叶子农要了札幌拉面,她给自己要了茶碗蒸、茶泡饭。

酒、菜陆续上来,两人一边品菜,一边聊。

  戴梦岩说:“你好像没什么朋友。”

  叶子农说:“我嘴臭,不招人待见。”

  戴梦岩说:“调查上说,你以前组织团伙斗殴,够上团伙那人也不少人啊。”

  叶子农说:“那时候流落街头,不拉帮结伙就得饿死。时代变了,过去打群架的那帮都混到上流了,没混到的也在努力攀登,我这好吃懒做的就掉队了。”

  戴梦岩轻轻摇摇头,问:“你,真的是混日子吗?”

  叶子农说:“你都看到了,混不混的就是那样。”

  戴梦岩说:“你的心思没在过日子上,当然你可以说那就是你的日子。你到柏林不会只为看看推倒柏林墙吧?我觉得你有更重要的事,你只是不说,或者不方便说。”

  叶子农说:“何以见得?戴梦岩说:“接触久了,一些不经意处感觉到的。你在剧本意见里就有一句:当今世界连曾经先进的欧美制度都显出落后相了。”

  叶子农说:“重新打印,这句话要删掉。连着看了3个本子,脑子有点不听使唤了,这句话就是没过脑子的错误。”

  戴梦右说:“没过脑子才是真的。”

  叶子农说:“过了脑子也是真的,真的也有当说和不当说的。我不想评价西方民主的是非,弄好都是人家的事,也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戴梦岩说:“可你一不留神还是露出来了。”

  叶子农说:“所以要掖回去。”

  戴梦岩一笑,说:“你不想让我看清嘴脸了?”叶子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继续喝酒、吃东西,只是没接这个话题。

  戴梦岩说:“认识一场,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叶子农说:“有些事是能想不能说的,说了就是邪恶,就是精英主义的蔑视大众,就是与人民为敌,一大堆罪名。有些事是能说不能想的,民主、自由、人权,说了没事,放之四海不挨骂,一想就蹦出一堆问号,摁都摁不住。”

  戴梦岩说:“拿出来几个看看。我不懂,就想看看。”

  叶子农说:“什么是民主?判断民主的标准是什么?意志一定体现利益吗?人民这个词是不是被滥用了?还有自由、人权,等等吧,都是问号。”

  戴梦岩说:“你想为共产党辩解?”

  叶子农说:“共产党需要我辩解吗?人家是实践者,我只是个观众,不管是听信共产党的还是听信攻击共产党的,只要听信一方就不会有问号。”

  戴梦岩点点头,说:“有道理。”

  叶子农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说:“什么是民主?也许这个问题很简单,简单到什么程度呢?人民的国家,人民也得有个管理国家的法子,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不可能一个法子四海显灵,上帝都不会答应,那他妈还是因果律吗?从家天下到民天下,民主是国家所有权转移的性质,判断主不主的依据是什么?是利益,是看所有权利益的受益者是谁,这比判定哪种形式属不属于民主更能让人看清真相。如果数了半天人头,人民不是所有权利益的受益者,您再怎么数人头也是假民主。佛法讲见相非相,马克思主义讲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是这个道理。数人头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适用恰当与否的判断,没有好坏对错的判断。把一种方法当成民主去等同于人民的利益,而且还是唯一的方法,而且这唯一的方法还要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个让我不解。”

  戴梦岩说:“我一直都没觉得中国算民主国家,不信你可以问问九哥,他跟我的看法肯定是一样的。不管我去内地拍戏还是九哥到北京开店,都是生意,跟政治没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希望中国好。”

  叶子农说:“不只是你们这些香港的纽约的,内地也有人持这种看法,说到祖国的发展就满身自豪,说到民主就底气不足,好像矮了谁半截。”

  戴梦岩说:“嗯,就是这样的。”

  叶子农说:“你的意志能体现什么?是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凡是符合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的,你就赞成,否则就反对。”

  戴梦岩说:“那当然,谁都一样。”

  叶子农说:“如果意志一定体现利益,那就只有开张的,没有倒闭的,没有谁开张是为了倒闭。如果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你在重大利益面前是愿意相信你的意志还是愿意相信科学论证?如果这时候有人一味迎合你的好恶和认知能力,你会害怕吗?”

  戴梦岩说:“小事不会,大事会。”

  叶子农说:“所以,佛法才让你依法不依人,马克思主义才跟你说事物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所以,一个实事求是的机制是否比一味迎合意志更可能接近科学呢?”戴梦岩沉默不语。

  叶子农说:“人民是由每一个具体的人汇总而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优点缺点,怎么一汇成人民就无瑕了呢?缺点的那部分都扔给谁了?如果缺点是扔不掉的,那人民的决策是不是要有一个科学的过滤机制?还有自由,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自由与束缚是本一的东西,自由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边见有漏的方便说,总把人推到相对与绝对的坑里打转转,转晕了拉倒。如果非用这个词,自由是不是也该有个定义?是不是应该定义成:自由就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和生存秩序所能允许的基本权利?”戴梦岩依然沉默,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久久地看着。

  叶子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以为自己的言论触发了戴梦岩的反感或鄙视,于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无奈地自嘲道:“好吧,我他妈心理阴暗,见不得人民意志自由。”

  戴梦岩也摇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你思考这些有什么用呢?”

  叶子农说:“世界是一个大市场,这个市场竞争首先是以国家为单位的竞争,没有国家的竞争优势,就无从谈起所在国人民的好日子。中国地大人多,搞好了,就是可以承载大产业和大市场的人优势。搞不好,就是内乱、荒废和十几亿人要穿衣吃饭的大包袱。这个道理不复杂,是个中国人都懂。”

  戴梦岩点点头:“嗯。”

  叶子农说:“我有种预感,中国要一直按实事求是的路子走下去,中国在国际市场竞争中将会越来越呈现优势,中国让一些国家刮目、不适应,可能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戴梦岩说:“那是好事啊。”

  叶子农喝了一口啤酒,沉静地说:“中国的最大威胁不是人家的航母导弹,是自家人看不清楚的各种民主。凡是数人头的就往民主里归置,凡是没数人头的就往皇权里归置,这种思维除了西方民主就是皇权,不知道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不知道还有个‘见路不走’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矛盾的社会是不存在的,利用、放大社会矛盾,用所谓的民主来搞乱中国,这是成本最低、遏制力最强的利益争夺。我再痞,也没痞到跟人民过不去。自己过过脑子,真遇到事了不至于稀里糊涂瞎起哄。”

  戴梦岩说:“人跟人不一样,都想到一起也难呢。”

  叶子农说:“政治是百人一步的事,如果中华民族每个人都往前迈了一步,集合起来就是这个民族往前迈了一步,就是历史的一步。”

  戴梦岩一笑说:“我信你,那我也算往前迈了一步。”

  叶子农说:“别信我,你稍过过脑子就行。如果我说:西方人民日夜牵挂着中国人民的冷暖,一心在为中国人民的利益而奋斗,上帝会不会把我扔到疯人院去?如果中国人民抛开自己的利益去为西方的价值观而奋斗,上帝会不会把中国人民都扔到疯人院去?”戴梦岩哈哈大笑。

  叶子农说:“有人说民主不是简单的数人头,是尊重,好像一说数人头就贬损了民主的光芒。真他妈扯淡,那您就直接尊重好了,干吗再弄个民主搅和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能拿来贴金。好,就当是尊重,那您放眼世界看看吧,一个主权国家尚能用国家机器限制丛林法则,联合国拿什么去限制国际关系的丛林法则?只要你不给我利益我就给你民主了,这是哪家子的民主?今天制度不一样我就消灭你,明天呢?制度一样了就没别的矛盾了?人种不一样,宗教信仰不一样,文化背景不一样,是不是都要消灭呢?都消灭了,没差异了,还他妈尊重个屁呀。我说句痞子的话,如果数人头是普世的,民主就该从联合国做起,中国人口最多,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主世界备国的事都要由中国人民决定?”

  这个“全世界各国的事都要由中国人民决定”又让戴梦岩一阵大笑,然后说:“我好像听明白点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中国的民主比西方的民主更科学、更先进?”

  叶子农说:“不能这么说,一个药方包治百病那一定是瞎扯。土壤不一样,也许栽到人家的地里就开不出富强的花朵了。佛法讲不住一法,马克思主义讲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都是这个道理。只能这么说,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人类作为一个社会整体要认识到这一点,可能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说话间,服务员把拉面端上来了,好大的一只黑碗,宽宽敞敞装着一碗面。

  叶子农说:“嘴脸看过了,那我可以领赏了?”戴梦岩点点头。

  叶子农先往碗里放了一小勺辣椒,然后捧着大碗吃起来,长长的面条吸进嘴里是吸溜吸溜的声音,嚼面条是吧卿吧卿的声音,吃得很香,很惬意。

  戴梦岩静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说:“你这么用脑子,不累吗?有人说人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太明白了会活得很累。”

  叶子农说:“神人。”

  戴梦岩问:“怎么了?”

  叶子农说:“他一定曾经明白过,一看活得很累,又回去糊涂了,不然他怎么知道?”

  戴梦岩笑笑,说:“嗯,吃饭吧。”戴梦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就你我,我想看你吃面的样子。如果你当着一桌朋友也这样吃,我承认,我会觉得很没面子。”

  叶子农嘿嘿一笑说:“那当然,太不给梦姐长脸了。”吃过晚饭,戴梦岩结过账,送叶子农回去。

  戴梦岩认识叶子农以来,这是他们第二次深谈,第一次是关于“鼠洞”的问题。随着她对叶子农内心深处的了解,那个“柏林会议”的叶子农就显得越来越表象了,一个内在的叶子农与一个表象的叶子农,在人的习惯认识上很难重叠起米。

  车子在巴黎的夜幕里穿行,梦幻、时尚、浪漫……人们形容夜巴黎的那些东西该有的都有了,这里寄托着戴梦岩对未来生活的期许,而叶子农与时尚和浪漫太遥远了,而她与叶子农的内心也太遥远了。半敞的车窗吹淡了叶子农的酒气,也吹拂着她的思绪。

  戴梦岩问:“你思考那么多问题,思考过你的将来吗?”

  叶子农回答:“没有,瞎混呗。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会去纽约,也不知道会来巴黎,我只能做现在知道和想做的。”

  戴梦岩说:“这几年内地有个流行语,叫傍大款,知道什么意思吧?”

  叶子农回答:“知道。”

  戴梦岩说:“有个女记者采访,问我会不会傍大款,我告诉她,我就是大款。”

  叶子农说:“懂。因缺有需,你不缺。”这句话之后,戴梦岩一路就没再说话。

  车子开到派拉姆公寓,戴梦岩停车,下车。

  叶子农下车,说:“那我上去了。”戴梦岩站在车边,点下头,等叶子农刚走了几步,轻轻叫了声:“子农。”叶子农停下。

  戴梦岩在夜色中注视了一会儿叶子农,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叶子农愣了一下,说:“当然,这是女士的特权。”

  戴梦岩上前抱住叶子农,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许久,低声说:“给我一个理由。除了别说为我好,说什么都可以。”

  叶子农窘迫地停了一会儿,歉意地说:“我野惯了,真的很难融入那个阶层。”

  戴梦岩埋着头,说:“如果有一天我给你放生了,不是因为我不缺。”

  叶子农说:“懂。怜悯野生动物。”

  戴梦岩说:“你能这么照顾一个女人的体面,谢谢。”

第四十三章

  1992年8月6日,立秋的前一天,“久悟杠子面”总店开业。

  开头没有变化,门头两边各是一块宽2.5米、高1.5米的大玻璃窗,玻璃窗有变化,两块玻璃上的文字、图片是一样的,顶部是一行字体稍大的蓝色文字,醒目地写着:本店不是以面推菜的,奔大菜的朋友,抱歉了!接下来是两排红色文字,一排写着:久悟杠子面,然后是慕容牛肉大汤面、慕容牛内卤子面、慕容清汤窝窝面、慕容酸辣躁子面4款慕容府家传杠于面,隔一行再往下是老九锅挑炸酱面、老九过凉炸酱面、老九锅挑打卤面、老九过凉打卤面4款老九研发的杠子面。另一排红色文字写着:辅面小菜,然后是慕容花雕凤翅、慕容红烧排骨、慕容白烧腐竹、慕容白烧豆腐4款慕容府家传菜,隔一行再往下是香辣豆芽、酸辣土豆丝、四季蒸菜、香卤炸豆腐。每个品种都有价格和实物照片,不用顾客去猜,所有品种的价格都比一般餐馆的价格偏低,让人一目了然。

  餐厅的四墙没有任何装饰物,全部是错落有致的介绍单个品种的镜框,品名、价格、实物照片、品种特点,交代得清清楚楚,不用看菜谱,环视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吃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顾客的,包括避免让经济条件不好的顾客拘谨、窘迫。

  中午11点半,在石经理的主持下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业仪式,全体身着制服的员工在餐馆门前整齐列队,有不少等着就餐的人在四周围观。石经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作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发言,说:“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拜托大家啦!”然后给全体员工深深鞠了一个躬,开业仪式就结束了,顾客鱼贯进人餐厅。

  这天,老九没来,而方迪也只是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前注视。

  方迪好久没抽烟了,今天准备了一包烟。能想到的都想了,能做到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让实践检验了。她坐在沙发上,小音量而且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新闻,办公室里隐约能听到餐厅熙熙攘攘的声音,这声音的密度让她心里有几许安定,她静静地抽着烟,以缓解内心的紧张。虽然说失败了还可以总结经验再来,但人的心里还是恐惧失败。

  或许方迪还是觉得电视声音干扰了餐厅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把电视机关掉了,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保存的两个多月前的报纸,展开到有她关注消息的版面,那是一篇叶子农和戴梦岩出现在巴黎音乐会的报道。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篇报道她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如果说开业的成败让她紧张,而叶子农的安危则是她心底最揪心的不安。

  这是一篇香港记者刊发的报道,文字描述了叶子农与戴梦岩出现在《我的祖国》巴黎音乐会的情况,配发了多幅照片,特别提到了叶子农身边没有保镖,还拿出了叶子农夜抵巴黎机场时保镖簇拥的照片做对比。方迪能够想象得出,要让戴梦岩解除保护,叶子农需要怎样的理由、怎样的周折,而戴梦岩又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但是,方迪理解叶子农。

  就在她思绪飘向遥远的巴黎时,电话响了,她的心本能地颤了一下。知道这个电话的人很少,基本都是公司内部人员,而没有特殊情况餐馆的事是不需要她处理的。现在刚刚开业才半个多小时就来电话了,说明情况已经严重到超出了石经理的处置权限。

  她镇定了一下,拿起电话平静地问:“什么事?”打电话的不是石经理,而是前台领班,说:“有位叫孙瑶的女士一定要见你。”方迪的心失重地落下了,说:“让她上来吧。”说完她放下电话,收起报纸。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敲门。

  方迪说:“请进。”孙瑶推门进来,说:“又偷抽烟了。”方迪说:“我干吗偷着抽啊,犯哪条了?今天开业头一天,我说姑奶奶,您老串门儿会不会挑个时候啊?我接个电话都提心吊胆的。”

  孙瑶把包搁桌上,坐下说:“知道你忙,我找娟儿哭了一盒纸都没找你。今天我10点钟就来了,像个树桩子躲一边,还不照顾你呀?”

  方迪仔细打量孙瑶,也没看出什么,就问:“怎么了?”

  孙瑶说:“经纪公司没续约。”

  方迪说:“你这条件还在乎它续不续约?”孙瑶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甩桌上。

  方迪拿起细看,都是一个姑娘的照片,有在大学校园里的,有穿学士服的毕业照,有山水旅游的,有逛街吃饭的,也有一些室内穿着暴露的,其中还有跟孙瑶丈夫亲热的。

  方迪看过之后问:“哪儿来的?怎么会到你手里?”

  孙瑶说:“洗衣服掉出来的。王八蛋……故意的,这是要跟我摊牌呢。那臭不要脸的我见过,不就是奶子大点,身材好点,文化高点……”

  方迪说:“姐,这对男人已经够了吧?不用再点儿了。”

  孙瑶说:“嫌我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小学都没毕业。”

  方迪说:“你们才一年多吧?也太快了。那你找我干吗呢?陪你哭也不能在这儿啊。”

  孙瑶说:“我要跟你混。”

  方迪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你躺着吃站着吃都够了,这店明天死活还不知道呢,你投庙也不看看有没有香火,就是有,你也不是烧香的,你是拆庙的主。”

  孙瑶说:“我先把娟儿出卖了吧,是她让我找你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娟儿说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方迪不解,问:“什么来不及了?”

  孙瑶说:“你们公司规划北京的加盟店是20个,对吧?”

  方迪说:“有这个规划,还没考虑细则,现在八字没一撇呢谈这个太早,娟儿问做机器的用途,我也就是跟她念叨了几句。如果市场定位是正确的,运转系统也成熟了,在北京规划发展20个加盟,不能无限发展,得保护加盟店的利益。”

  孙瑶说:“不管哪个城市,半死不活的餐馆都是最多的,北京也一样。开业的场面我看了,也进去吃了,看得出你们是正经干事的,又不收加盟费,只要加盟就有钱挣,20个指标那还不一转眼就没了。我就是离婚也得榨他几桶血,可那也不能坐吃山空啊。”

  方迪说:“这可没你走台来钱快,更没傍大款来钱快,创业那都是孙子干的事,爷是用来败家的。你不行,你是爷呀。董丽我得罪了,我不想把老同学都得罪了。”

  孙瑶说:“我也想扭扭屁股就来钱,可由得了我吗?也怪我,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想继续革命了,这身肉是贼吃贼长,后面有更嫩的排大队呢,没办法,这行就这么残酷。咱姐们儿这么铁,也不能一点用都不管吧,那你还是人吗?我盘几个店加盟你,你要求人家什么条件就要求我什么条件,论先来后到我也不迟,总不能姐们儿铁反倒没机会了吧?”

  方迪沉思了许久,问:“你真能当孙子?”

  孙瑶说:“我能,我真能,我现在已经是孙子了。”

  方迪拿过桌上的纸和笔推给孙瑶,说:“那你写个培训申请书吧,我给你批了,你到会计那儿去交一块钱培训费,然后准备好了来上班,餐厅一个月,后厨一个月。”

  孙瑶说:“我给你打工两个月,我还给你一块钱,资本家也没这么狠吧?”

  方迪收回纸和笔,说:“那算了。”

  孙瑶赶紧夺回来,说:“我写,我写还不成吗?”孙瑶就写了一句话:本人孙瑶申请到贵公司培训。后面是日期、签名。

  方迪看了看,说:“行。”然后签上:同意,请会计收取1元培训费。

  孙瑶说:“等准备好了我保证按时上班,但要爆发离婚大战怎么办?”

  方迪说:“请假,而且在培训期间如果你受不了了,你随时可以放弃。”

  孙瑶说:“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我懂。那咱先说好了,东城、崇文、宣武归我了。”

  方迪说:“东城、崇文已经有家了,是石经理的朋友,如果他们不合格或放弃,你自动升为第一顺序,如果合作成功你就再选别的吧。”

  孙瑶说:“看看,怪不得娟儿说再晚就来不及了,那西城、海淀、宣武归我了。”

  方迪说:“甭管当不当真,你吃得下吗?”

  孙瑶拿上培训申请书要去财务室,说:“只要你发展得好,我就吃得下。”

  老九没参加开业仪式不是因为要检验队伍,而是因为害怕,所谓“身体不适”只是一个托词,真正的原因他只告诉了方迪一个人。以“久悟杠子面”的规模和背景,组织一个像样点的开业典礼不是问题,事实是老九和方迪一致选择了低调开业,老九是失败怕了,还没开业就准备接受失败了,而方迪则是缺乏实践经验,也不敢对结果抱太多乐观。

  老九的别墅是二层小楼,一楼除了睡觉、喝茶的简单物件,其他都没置办,他既没心思也没时间。免税的汽车买了,一直停在楼下没开,他还没时间去办中国驾驶证。这天他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磨磨蹭蹭刷牙洗脸,磨磨蹭蹭到小区外的粤菜酒楼吃点东西,又磨磨蹭蹭回来喝茶,今天他的最大事情就是打发时间,等待一个结果。但是,不管他怎么磨蹭时间都过得很慢,他实在无聊了,就到楼上找点事做。

  楼上简直就是一个调味品配料作坊,北屋十几只敞口的麻袋靠墙排成一圈,里面装的全都是各种调味品,有花椒、八角、桂皮、茵香、白芷、草果等等。另一间北屋是码放整齐的一包包规格不一的调料袋,这种无纺布调料袋是特别定做的,耐拉扯、耐蒸煮,经得住大勺翻腾。南屋是一张配料操作台,有调料容器、电子秤、漏斗、电动缝纫机,居然还有一台小天平……这里,就是“久悟杠子面”的核心机密了。

  尽管各种用途的配方老九已经熟记于心,但还是严格按照配方单子配料,一种用途的料袋一次配20袋,缝纫机封口走两道线,就可以装箱了,箱子上贴着用途名称的标签。根据公司保密制度规定,厂长领取料袋的种类和数量都有记录,每种料袋使用过都要回收,在有指定人员监督的情况下清点、拆袋、混合,然后才可以作为普通垃圾处理。有些料袋是与汤卤煮在一起用的,有些料袋是单独熬调味汁用的。比如大汤牛肉卤,厂长和操作工都知道煮制的配料、时间、火候和合格标准,却唯独不知道调味料袋里的东西,即使能猜出一部分材料,但材料的配置比例也无从得知。生产基地从员工到厂长都签过保密协议,岗位不同保密等级也不一样,配方作为最高机密,只有老九一个人知道。

  配料是一件机械而琐碎的工作,需要耐心和细心。这个果然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老九干累了就到楼下喝茶歇会儿,然后再上楼配料,反反复复,就这样消磨了一天,天什么时候黑的也没注意,也没心情吃饭,终于熬到了餐馆打洋的时间。

  晚上9点半电话准时响了,老九拿起电话。

  方迪的声音,说:“情况没担心的坏,比预期的好,我这就把报表给九哥送去。”老九的心这个激动,说:“再说一遍。”方迪说:“情况比预期的好。”老九说:“喝酒,20分钟后我在大门口等你。”方迪说:“好的。”

  放下电话,老九下楼坐到沙发上愣神了好一会儿,长长嘘了一口气,到厨房拿上那瓶提盒装的红酒,那是当时要给方迪庆祝论文答辩的酒,他提着这瓶酒出门了。

  8月的北京正是酷热的季节,夜晚凉爽了些许,也开始了这个城市的夜生活。

  实际上老九并不是20分钟才到大门口,而是提前了,一直朝方迪来的方向张望,直到看见方迪的车开过来,开到近前。

  方迪的精神很好,伸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九哥,上车吧。”

  老九拉开车门将酒示意了一下说:“今天可以喝了吧?”

  方迪说:“那当然。”老九把酒放到后座上,然后坐回前面,接过方迪递上的营业报表。

  方迪打开车内灯。

  老九看完报表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想去看看子农了。”

  方迪一点不觉得意外,说:“哦,那就去呗。”

  老九说:“开业大吉,不管对别人算个啥,对我老九可不是个小事,我还是第一次尝到没失败的滋味。”

  方迪说:“九哥,不用解释吧?”

  老九说:“这刚开业就想走……”

  方迪说:“这儿有我呢,通过今天我也练点胆子了,人在阵地在,嘿嘿。九哥要备什么礼物你就吩咐,我去办。”

  老九说:“子农是我兄弟,开张大吉就是最好的礼物。”

  方迪不以为然地笑笑,关了车内灯,问:“去哪儿?”

  老九说:“先去厂里看看,叫上赵经理。”方迪发动车开走了。

  方迪说:“今天我对营业情况一句没干预,今天最大的情况就是没有、其实也不敢预料生意有这么好,连厂里的应急储备都不够了,石经理准确判断了这个情况,提前6小时通知赵经理,赵经理果断决定紧急生产,保证了晚餐正常供应。餐厅虽然出现了一些配合不畅的问题,但总体讲,生产和营业两大系统是有效运转的,经受住了实战检验。”

  老九被车窗的风吹着,说:“好啊,太好了。这算运气好呢?还是算因果不虚?”

  方迪说:“我觉得算因果不虚。”

  老九说:“你刚才笑什么?开张大吉不算礼物吗?”

  方迪说:“看对谁了。你这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是造原子弹,没那么多变数。如果叶先生认为你的条件都成熟,那你开张大吉就是应该的。北京人爱吃炸酱面,你要真没什么可送的,送瓶面酱可能都比报喜强。”

  老九说:“那子农也太势利了。打个赌,你输了请九哥吃饭。”

  方迪笑笑说:“要是九哥输了呢?”

  老九说:“我请你呀。”

  方迪说:“好。”

  北丽别墅离生产基地不远,很快就到了,方迪停好车,和老九一起从小门进去。

  方迪问看门大爷:“赵经理休息了吗?”看门大爷说:“没有,一个人在车间喝酒呢。”

  赵经理在车间东侧的一块空地上独自喝酒,坐一只小凳子,前面用倒扣的塑料菜筐当小桌子,上面铺了一张报纸,有烟、打火机、半茶杯酒、一小碟子花生米,小碟子旁边还有个花生米的袋子,里面的花生米没倒完,一看就知道是从店铺里买来的花生米。

  见老九和方迪进来,赵经理忙站起来说:“哟,董事长和方总来了。”

  老九说:“怎么一个人喝上了。”赵经理拘谨地一笑,说:“开业头一天哪,这么好,想喝一口。”老九说:“就是来找你喝酒的,走,出去找个地方喝。”

  赵经理忙歉意地说:“不行啊,我已经喝不少了,4点钟还要出去买菜。”说着指了一下地上的酒瓶,一瓶酒已经下去了一小半,大概喝了有3两酒。

  老九说:“有采购员还用你跟着去呀?”赵经理说:“采购员是我带的农村兵,人可靠,业务还不行,我得带带他。”方迪说:“九哥,那就在这儿喝吧,意思一下,让赵经理早点休息。”老九犹豫了一下,含蓄地说:“这也没个菜呀。”赵经理说:“下了班任何人不能开火,咱不能3个公司领导带头违反制度啊。”老九赶紧改口说:“那是,那是。”方迪说:“酒在车上,我去拿。”赵经理说:“我去吧。”方迪就把车钥匙给他,说:“在后座上。”

  方迪到餐柜找来3只小碗摆台子上,老九又找来两只小凳子。赵经理拿来红酒,老九亲自打开给每人倒上。

老九说:“论文答辩,开张大吉,都是高兴的事。来,碰一杯。”

  方迪碰完杯说:“我开车,意思一下啊。”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点。

  老九说:“赵连长啊,方总是双料硕士,那可是咱们公司的招牌啊。”方迪和赵经理都注意到了,老九称呼的是“赵连长”,这是第一次,就这么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明老九已经从心里认可了赵经理。

  方迪笑笑说:“九哥,‘久悟杠子面’才是咱的招牌,代表着见路不走、实事求是。我还是愿意说那句话,用马克思主义指导我们赚钱,那是战无不胜的。”

  老九对赵经理说:“你看,就是不一样吧?”

  赵经理说:“我真不是想夸谁,方总真是人才。”

  方迪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说:“哎哟,那就别费事了,干脆我自己夸夸自己吧。”

  老九说:“哟,那我想听听。”

  方迪说:“我觉得,今天我才像个战士,硕士比战士差远了。”

第四十四章

  1992年8月12日,星期三,天气晴朗。

  戴梦岩去巴黎机场接老九,这是她第二次接老九了。下午将近6点时,老九随旅客从机场出口走出来,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

  戴梦岩心情很好,迎上前与老九握手,叫了一声:“九哥。”

  老九也很精神,完全没有长时间旅途的疲惫,说:“又让你来接,麻烦你了。”

  戴梦岩接上老九驾车离开机场,戴梦岩即将重返影坛,老九的北京餐馆生意红火,两人都是好心情,一路有说有笑。闲聊中老九向戴梦岩简单介绍了北京餐馆的情况,戴梦岩也向老九说了一些上次梁士乔来的情况。

  戴梦岩还是先把老九送到艾丽丝饭店,安排好老九的住宿然后才去派拉姆公寓,这时的巴黎已经亮起了街灯。

  在派拉姆公寓停好车,将要上楼的时候,戴梦岩说:“九哥赶巧了,子农一个星期前预订了一家餐馆,你上去喝口水歇一下,咱们去吃法国大餐。”

  老九说:“子农啥没吃过?吃什么法国大餐哪。”

  戴梦岩说:“子农说别处的法国大餐是别处的,他要尝尝巴黎的法国大餐。我不太愿意让他去预订的餐馆,可这顿饭排了一个多星期才等上,我也不好说什么。”

  老九点下头说:“明白,我跟他说。”上楼,走到门前,戴梦岩摁了一下门铃。

  叶子农开门,跟老九握着手说:“九哥,咱这点钱全给飞机加油了。”

  老九说:“哪能呢,我是来给你报喜的。

  叶子农和老九落座,戴梦岩去泡茶。老九放下包,打量着叶子农的衣服,叶子农穿了一套圆领套头式的白色运动卫衣,脚上一双运动鞋,显然是出门的准备。

  老九说:“哟,你就穿这去吃法国大餐?”

  叶子农说:“梦岩跟你说了?穿这好哇,耍得开,咱就是吃,咋能吃好咋来。我排了十来天才等上,你咋这么能赶呢,不早不晚,天算哪。”

  老九说:“我不稀罕啥法国大餐,我稀罕你的先进餐饮管理法,就在家吃了。”

  叶子农说:“九哥,真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不可能十来天之前就知道你来吧?啥道理咱都讲过,咱不在这上面纠缠了。梦岩的情况想必她都告诉你了,现在也不用担心给你造成坏影响了,咱就是平常过日子。真要有事,躲过了今天也一样有事。”戴梦岩用一个盘子端来3杯茶,每人分了一杯,也坐下。

  老九看了看戴梦岩。

  戴梦岩说:“子农都说了,那就吃吧。”叶子农说:“喝口水,准备出发。”老九喝了口水,说:“子农,我这次来给你带了份大礼,四个字:开张大吉。”叶子农一笑说:“九哥,俺可从没争竞过啥礼的,可你真要送也不给点实惠的。”老九说:“九哥开张大吉,大喜呀。你想咋实惠?太让俺老九心寒了。”叶子农说:“这算啥喜呀?你要是撞大运撞上的,叫喜。如果是因果必然的,那就不叫喜了,叫正常。你这次是撞大运吗?”老九说:“不是。”叶子农说:“那咱喜个啥劲呢?”戴梦岩就坐在一边笑。

  老九从包里拿出一瓶北京黄酱和一瓶甜面酱,说:“幸亏我留了一手。明天我去置办淤面杖、案板、面粉、肉,晚上请你吃正宗的老北京手擀炸酱面。会做北京炸酱面的都知道,黄酱和甜面酱是要掺在一起用的。”

  叶子农拿起一瓶北京黄酱看看,说:“九哥的手擀面那是没说的,在北京开店那做炸酱也应该错不了,捞面过下凉水,再抓把黄瓜丝,哎哟,……人生极乐原来在这儿啊。”

  老九问:“这礼咋样?”

  叶子农仿佛闻到了北京炸酱面的香味,神往而夸张地说:“知我者,九哥也。”

  喝了口水,让老九稍作休息,3人去预订餐馆吃米其林星级的法国大餐了。这家餐馆在一条商业街上,店面装演古典、豪华,餐馆前面的一大片空地可停车,车辆不多,进人的人也不多,并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空间、节奏都很从容,大尺寸的高级地砖醒目地宣示着这块领地的尊贵。餐馆大门有4层台阶,进门往前走五六米右拐就是餐厅,地面铺着浅咖啡色的地毯,餐桌之间的距离很大,给人一种空旷而自由的存在感。几盏大吊灯恰到好处地分布,灯光不是很亮,是那种安静而温馨的色调。餐桌是圆的,雪白的台布中间放着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红黄搭配的鲜花。

  3人由服务员带领在预订的桌位人座,一顿法国大餐就开始了。

  前菜、主菜按顺序陆陆续续地上桌,叶子农这身短打发挥了作用,动作自如,没有西装革履那么束缚。戴梦岩因为开车喝的是无酒精饮料,叶子农和老九喝红酒。

  席间,老九笑看说:“子农,有时候你也资产阶级呀。”

  叶子农嘿嘿一笑说:“俺也就是吃上偶尔资产阶级一下,别的都是无产阶级。现在吃啥都是梦岩买单,咱逮住个富婆那还不狠宰,权当打土豪分田地了。”

  老九说:“那是你没把梦岩当外人。”

  戴梦岩淡淡地说了一句:“没当外人就已经是外人了。”老九一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戴梦岩端起杯子说:“九哥,咱不管子农那套。你开张大吉,咱祝贺一下。”

  老九赶紧端起酒碰了一杯,说:“谢谢!谢谢!”

  叶子农也端起酒说;“九哥,兄弟臭嘴,道个歉。你开张大吉,咱也祝贺一下。”

  老九又跟叶子农碰了一杯,说:“子农话不中听,可都是大实话,谢谢!”

  法国大餐优雅、绅士,美食和情调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讲究的就是享受这个过程,而不是填了肚子就拉倒,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是很平常的事。

  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老九渐渐话多了,说:“子农,见路不走,真好哇!九哥是尝到甜头了,难怪内地这边老说实事求是,罗家明不识货呀。”

  戴梦岩说:“罗家明就没懂,也不怪他,是不好懂嘛,我就没懂。”

  老九说:“挣脱思想枷锁,好说不好做啊。”

  戴梦岩笑笑说:“那么容易挣脱的大概就不是枷锁了吧。”

  叶子农说:“一个人都难,一个国家就更难了,以前的《红旗》杂志改成《求是》,其实就是一次了不起的大转折。”

  老九说:“我这次来一是报喜,二是就想跟你说说话,就像在北京那次一样。”

  叶子农说:“九哥,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在红川到底是谁难为谁呀?”

  老九说:“我难为你,我难为你。”

  叶子农说:“终于平反了,心理平衡了。”

  老九对戴梦岩说:“你看看,他到现在还记仇呢。”

  叶子农说:“俺当然记仇了,你忘了在北京你是咋歹毒俺的。”

  老九说:“明天吃了我的炸酱面,这事就不许提了,行吗?”

  叶子农说:“行,成交。”

  老九对戴梦岩说:“梦岩,到了北京你可要去店里给俺捧场啊。”

  戴梦岩说:“只要九哥不嫌我多事,我没事就去吃。”

  尽管叶子农在吃饭上不是个擅长持久战的人,但这顿饭也吃了近两个小时,一方面是法国大餐的程序繁琐,一方面是心情愉快。

  吃过晚饭要先送老九回洒店,老九喝洒上头,满脸通红。

  出了餐馆大门,走几步刚下台阶,大家都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但是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叶子农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前方,马路对面是一座大楼,密密麻麻很多窗户。他又低头看了下胸前的血,说了句:“还真他妈抬举我。”身体就支撑不住了。

  老九看到叶子农倒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嗡”地就炸了,身上那点酒劲也惊去了一半,他本能地喊了一声:“快叫救护车!”疯了一样冲进餐馆打电话。

  叶子农是被子弹射中了,没有听到枪声,听到的只是子弹击中身体的声音,子弹应该是自上而下打来的,避开了街上的车辆和行人,这显然是预先埋伏好的狙杀。

  戴梦岩抱住叶子农,随着他倒下的身体斜跪在台阶上,让他仰靠在自己腿上,左手臂托着他的头部,眼看着他胸部白色的运动卫衣被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一片,她手掌沾上的血鲜红鲜红的,还带着叶子农体温。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无可自控地愤怒了!尽管她无数次假设过类似的情景,尽管她理性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幕真实发生的一瞬间,她还是崩溃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本能地、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呀?”叶子农吃力地抬手轻微摆了摆,吃力地说:“都是人的那点事,没啥为什么。”然后微弱地念叨,“说你老土吧,你还不愿意。”最后的“意”字已经微弱到没有力气出声了。

  戴梦岩并非不知为什么,但失控的本能还是让她撕裂地喊了。她明白叶子农的意思。

  叶子农曾经跟她说过:你、我、奥布莱恩,世上所有的人,只要人性没发生质变,就都是人的那点事,只是随着条件的变化以什么形态呈现而已,已有的日后必有,已行的日后必行。《圣经》跟你说这个啥意思呢?知道点,大惊小怪就少点,心态就平和点。

  她的心态没能因为叶子农的话有任何一点平和,但至少她不喊了,她沉默了。

第四十五章

  天空黑云密布,眼看要下大雨了,餐厅里已经没有顾客了,“久悟杠子面”的员工正在开饭,今天的午饭是白菜粉条炖肉,主食是米饭,员工们有的几个人围一盆菜吃,有的一碗米饭上挖勺菜自己吃。方迪端个空碗等着打饭,副总经理站在她旁边也准备打饭。

  副总经理看了看黑板上粉笔字写的通知:今天下午2点,各部门经理、领班到1号餐厅开会。”他看了看窗外,说:“看这天阴得,预报说傍晚有大雨,我看等不到了。”方迪看看表差20分钟2点,说:“这雨下成什么样没准儿呢,你去打电话问他们出来了没有,没出来就先别来了,看看天气再说。”副总经理去服务台打电话。

  方迪打了一小碗饭菜,迎着刚打完电话的副总经理走过去。

  副总经理说:“他们已经出来了。”方迪说:“那就等吧。”说完端着一碗饭上楼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餐馆的开局比预期的要好,营业额一直呈上升态势,但是也暴露出一些问题,主要集中在协调方面,一些职能和流程的衔接不流畅,时有撞车和误工的情况发生,以老九纽约店的管理模式为蓝本的管理方法无法适应北京店的大流量、快节奏。生产基地与餐馆也存在协作不畅的问题,对高峰时段的爆发式客流估计不足,缺乏应急储备。餐馆开业以来方迪频繁召集开会,发现问题及时解决,心里也越来越有数,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营业额一直上升却是餐馆的基本局势,餐馆的产品定位没问题,产品质量没问题,所存在的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是需要进一步完善和提高的问题。

  她把碗放桌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当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看新闻什么的。她刚打开电视,就正赶上一位主持人在播报新闻——

  中国公民叶子农在巴黎一家饭店门前遭枪杀,巴黎警方已经就此案展开调查。据巴黎警方透露,叶子农是被两颗子弹射中胸部当场死亡,国际极端组织“自由红色战斗旅”给法国电视台打电话声称衬刺杀事件负责,该极端组织称:自由世界不欢迎共产主义者,同时也是对叶子农藐视民主的回应,称叶子农貌视NRG世界民主联盟就是藐视民主。NRG世界民主联盟随即在纽约发表声明,否认与该国际极端组织有关,并对刺杀事件表示谴责。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中国政府强烈谴责这一恐怖主义暴行……

  方迪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刀猛砍了一下,刀太锋利了,还来不及感觉疼痛,只有理性在告诉她:那个让她每天都提着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一刻她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意识到;楼下的人在等着她主持会议,而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住,她会瘫倒的,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于是她拿起包和桌上的车钥匙,关掉电视,迅速离开办公室。

  副总经理正在餐厅的一张桌子吃饭,一边还和围在旁边的几个人聊着什么,见方迪下楼就放下筷子迎过来,说:“方总,开会的人都到齐了。”

  方迪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会议你主持。”副总经理说:“外面已经下起来了。”方迪说:“我有事。”说着出了餐馆,开车走了。

  餐厅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很不解。

  天空黑云翻滚,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在电闪雷鸣中僻里啪啦往下砸,方迪恍惚觉得这是天意,犹如她濒临崩溃的内心。

  雨像倾泻一样下着,雨刮器快速地摆动才能看清路面,方迪跟着车流行驶,希望快一点回到房子倒在床上,她感到方向盘越来越沉,手脚越来越无力,仿佛人都被抽空了,窒息得连呼吸都困难。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疼,感觉到了心在滴血,那种疼痛从心底蔓延,冷得像寒冬,热得像火烤,欲生欲死都不能……她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前面出现一座石桥,她把车停在桥边,撑着发虚的身体走到桥的人行台阶上,靠着石栏瘫坐在地上,任凭大雨倾泻,涨疼的头在冷雨的倾泻中似乎好受了一点。这一刻,所有的理性都崩溃了,她双手捂住脸,顺着指缝流淌的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第四十六章

  叶子农的遇刺和中国政府的表态,以及声称对刺杀事件负责的极端组织的表态,使得一度揣测叶子农的“汉奸说”不辩自明,戴梦岩的“汉奸婆”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曾经的委屈发酵着人们的敬佩,此时的“梦姐”无疑更具商业价值。于是,那些影业、广告、演出之类的公司……那些曾经熟悉和不熟悉的朋友……凡是有条件入境法国的都来了。

  戴梦岩的公寓楼下每天郁涌米很多车牺,这条街道本米就不宽,由于媒体和访客的车牺频絮聚集,几度造成交通堵塞,警察加强了这个路段的交通疏导,到了第四天才逐渐恢复正常,一些大的国际主流媒体都撤离了,却仍有少数香港和内地的娱乐媒体记者在楼下蹲守。

  第四天的下午2点,老九准时来到戴梦岩公寓。这几天上午9点和下午2点,他像上班一样按时来公寓,由于戴梦岩拒绝他人帮忙,老九就担起了协助迎来送往的角色,虽然来访的高峰已经过去,但还是有些零星访客前来慰问。

  老九一进门就把一只盒子交给戴梦岩,说:“花买好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纸盒子,如果不打开就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戴梦岩接过盒子放到大餐桌上,.把花拿出来用报纸包好,装到一只大点的挎包里,再把小挎包里的所有东西都装到大挎包里,说:“记者看见你拿盒子上来了,我再拿盒子下去,再去机场接梁哥,容易被记者怀疑是鲜花,梁哥用鲜花一定是去看子农,这样就更容易被跟踪了。”

  老九说:“要不……还是我去机场吧,我叫辆出租车一样的。”

  戴梦岩说:“梁哥想先去看子农,那地方你只去过一次,还是夜里,你找不到的。梁哥前两次来巴黎我都没去接,现在也不忙,还是我去,你还留在家里接待客人。老九说:“我是怕万一有记者跟踪发现了那个地方,那地方以后就招人了。”

  戴梦岩说:“我会看情况的,如果有跟踪就不去了。”老九说:“这记者要守到什么时候才肯散哪?”戴梦岩说:“我想好了,公布一些信息,把子农的遗嘱也公布了。有些情况不给媒体一个交代,这事就没个完。”戴梦岩拿上车钥匙和里面放有鲜花的挎包下楼了,一出公寓就被记者围上,六七支话筒伸到眼前,闪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每个记者都提各自感兴趣的问题。戴梦岩曾是与媒体发生冲突最多的明星之一,自从见识了奥布莱恩的算计,她对记者容忍了许多。六七个记者一起提问,乱哄哄的她也听不清楚在问什么,只顾往汽车跟前走。

  一个香港记者追着说:“大家都不容易,说点什么吧,给点料好交差,大家就散了。”一个北京女记者也说:“就是啊,蹲几天了,给点料大家就散了。”戴梦岩停下脚步,说:“我去机场按梁哥,没时间回答太多问题。”

  一个记者问:“匆忙火化遗体,也不举行仪式,为什么这样处理?能解释一下吗?这样做是不是对死者不够尊重?”戴梦岩从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叶子农的亲笔遗嘱,展开让记者看,摄影记者对着这张遗嘱一阵狂拍。戴梦岩说:“遗嘱一式两份,是子农的亲笔,一份交给九哥保管,另一份就是这个。子农的愿望,我就不解释了。我不知道有没有顺烟囱飘了这项服务,即使有我和九哥也做不到,只能做到人的感情所能承受的程度。”

  一记者问:“骨灰是带到香港?北京?还是留在巴黎?”戴梦岩回答:“13日警方勘验,14日上午火化,15日凌晨4点我和九哥把骨灰撒在塞纳河了,选择凌晨4点是不想让外界知道撒骨灰的地点,大家就不要问了。”

  有记者问:“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戴梦岩回答:“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

  记者问:“据说9月初将在北京召开《革命先行者》开机发布会,你参加吗?”戴梦岩回答:“参加。”

  有记者问:“叶子农的遗物和财产怎么处理?”戴梦岩回答:“目前还没商量这个问题。”

  有记者问:“梁士乔是您的朋友和经纪人,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来?是不是你们的合作出现了什么问题?”戴梦岩回答:“我和梁哥之间的信任不必拘泥礼节。”

  一记者问:“有人说你是拿叶子农的血给自己镀金,用政治拔高自己,你怎么评价?”戴梦岩回答:“如果我拿子农的血给自己镀金,那最毒妇人心说的就该是我了。不管是汉奸婆还是毒妇,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无话可说。”

  有记者问:“你打算去哪里散心?戴梦岩说:“这个不算问题,我就不回答了。”

  有记者问:“你的服装店还开不开了?”戴梦岩说:“好了,我要去机场,没时间了。”

  戴梦岩独自一人驾车去戴高乐机场按梁士开,下午3点30分梁士乔搭乘的航班准时在机场降落,戴梦岩顺利接到了梁士乔。梁士乔是在叶子农遇刺后的第四天抵达巴黎的,他的香港护照无需法国签证,这个延迟的反应在一般人看来也不太合常理。

  一见面,梁士乔说:“辛苦你了。”戴梦岩说:“没有,这几天没完没了接待客人,我也该出来透透气了。”戴梦岩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一点悲伤,也没过问梁士乔为什么事发几天了才来,好像是一种默契,又好像是一种距离。

  出了机场上车没走多远,戴梦岩说:“花买好了,在我包里,你拿出来吧。”

  梁士乔从挎包里拿出鲜花,说:“机场没碰见记者,应该没有跟踪。”

  戴梦岩说:“他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再跟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倒是觉得,我们之间其实不用太计较礼节的。”

  梁士乔说:“上次看罗家明是为你,但这次不是为你,也不是礼节。”

  戴梦岩看了一下梁士乔,没吭声。

  梁士乔问:“九哥住哪家酒店?”戴梦岩回答:“艾丽丝饭店。”梁士乔说:“那我就住艾丽丝饭店。”

  戴梦岩停顿了一下,说:“九哥人实在,不一定愿意跟我们这样的人交往。”梁士乔说:“我们不实在吗?戴梦岩说:“你要跟人说演艺圈的人实在,你看有几个信的。”梁士乔说:“第一次见九哥是在纽约一家咖啡馆里,然后是柏林债权会议,这次又在巴黎见面了,怎么都该喝杯酒坐坐。”戴梦岩说:“坐坐可以,九哥明天上午就回纽约了,别误了班机。”梁士乔说:“我跟谁喝酒都是点到为止。”

  汽车行驶到市区,戴梦岩在几条僻静街道转了几圈,确信没有车辆跟踪了,这才沿塞纳河行驶,来到一处河堤的台阶旁边停下车,下到七八个台阶后就是缓缓流淌的河水。

  戴梦岩站在最后一个高出水面的台阶说:“就从这里撒下去的。”梁士乔把花束拆散了,蹲下轻轻放人水中,然后伫立。鲜花被河水冲成了一枝枝,顺着塞纳河漂远了。

  梁士乔望着漂远的鲜花,说:“你没必要留在巴黎了,去北京吧,熟悉一下剧组。”戴梦岩说:“我先去纽约,见奥布莱恩。”

  梁士乔沉默了许久,说:“还有意义吗?”戴梦岩冷冷地说:“我质问一声可以吗?喊一下疼可以吗?”梁士乔不再说什么了。

  戴梦岩去机场后,家里陆续来了七八位客人,老九就安排客人在客厅等候,给客人端茶倒水,只忙碌却很少说话,偶尔会被动地应酬几句。来的人不是明星就是老板,都是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老九完全不了解这个圈子,跟所有人都不熟悉,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对戴梦岩造成不利。客厅的长方形大餐桌派上了用场,宽宽松松能坐十几个人,加上戴梦岩后来添置的沙发,同时接待20位客人都不是问题,客人们相互闲聊也不冷场。老九知道,客人们见不到戴梦岩是不会走的,否则就失去了前来慰问的意义。

  餐桌的中央放着一个宽25厘米、高13厘米的亚克力台牌,非常醒目,台牌的两面正对着餐桌的两端,两面都写着同样的两行文字,第一行字:感谢朋友们的关心!第二行字;谢绝礼品、礼金,请不要让梦岩为难,谢谢!

  这时门铃又响了,老九到门旁拿起听筒,问:“喂,哪位?来人是女性,回答:“我是梦岩的朋友文娟,香港的,来看看梦岩。”老九就摁了一下电控锁打开单元大门。

  这座公寓是老式建筑,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属于中产阶层住宅,保安级别与派拉姆公寓相差很多,只要户主不提出要求,公寓管理员一般不干预访客。

  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挽着一位40多岁的男人走楼梯上来,老九在门口迎接,客客气气将客人请进屋子。文娟是香港的当红歌星,陪她一起来的男人是她丈夫,台湾企业家。文娟与客厅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大家纷纷起身打招呼。老九向文娟夫妇解释戴梦岩去机场接梁士乔,然后去给客人上茶。两杯茶刚端上来还没来得及放下,门铃又响了,老九送上茶然后赶紧到门边接听。

  由于来的都是中国人,老九仍旧用华语问:“喂,哪位?”对方却没听懂。对方可能用法语说了什么,老九也没听懂。老九就用英语再问一遍:“喂,哪位?”这次对方听懂了,也用英语回答:“我叫莫纳,是纽约邮轮公司巴黎代办处的,是戴梦岩小姐上午打电话到公司约的,谈加勒比海8日游的事。”

  今天是叶子农遇刺后的第四天,明天老九也要回纽约了,那么事过之后戴梦岩想出去散散心也是人之常情。他没往深想,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他给莫纳打开单元的门,然后仍然打开房门迎候,一会儿上来一个不到30岁的法国小伙子。

  老九说了句“请跟我来”,直接把他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样就把莫纳与客厅里的人隔开了。老九关上门,对莫纳解释道:“戴小姐很快就回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不希望被生人打扰,请您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她。莫纳点点头说:“好的。”老九又到厨房烧水,忙活着给客厅的人续水添茶。

  当客人们听到钥匙开门声的时候,知道戴梦岩接梁士乔回来了。戴梦岩一进屋就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梁士乔跟这些人都认识,也一一打招呼。

  文娟说;“怎么搞的,就没有帮忙的吗?”一位影视公司的经理说:“哪里呀,是梦岩不让帮忙啊。”梁士乔说:“砸车的事梦岩有情绪,可以理解,人嘛。”一位演出公司的老板说:“之前都是误会,都过去了。”一位女演员说:“事实证明你们是爱国的。”随即被男朋友狠狠瞪了一眼,因为所谓的事实无非是叶子农的遇刺,这话放在这样的场合无疑会刺激戴梦岩。

  这位女演员的男朋友赶紧补了一句:“梦岩有需要帮忙的言一声,一句话的事。”戴梦岩说:“有九哥帮忙就可以了,现在梁哥也来了,没事的。”梁士乔见大家都站着,就说:“大家坐,大家坐。”人见到了,大家坐下礼节性地客套一番,然后就纷纷告辞了。戴梦岩把大家送到楼梯口道别,返回屋子。

  送走客人,梁士乔这才顾得上与老九握手,说:“九哥,辛苦了。”

  老九说:“里屋还有个人呢,纽约邮轮公司代办处的。”梁士乔怔了一下。

  戴梦岩说:“是我约的,让他过来。”老九把莫纳带到客厅,坐在餐桌的一角与戴梦岩挨得很近,老九和梁士乔坐在旁边。

  戴梦岩说:“我想乘从纽约出港的邮轮,走加勒比海这条航线的,也借这个机会看一下纽约的朋友。我9月初有安排,请你介绍一下近期的。”莫纳问:“您有过入境美国的签证吗?”戴梦岩去卧室拿来护照,说:“7次入境美国。”

  莫纳看过护照上的7次入境美国记录,又查了一下手里的资料,介绍说:“红钻石公主号8月25日从纽约起航,加勒比海8天游,有内舱、海景舱、阳台房三个起价,途经牙买加、墨西哥,载客量5600人,航速23节,吨位……”

  戴梦岩打断了莫纳的介绍,说:“说说签证、机票、酒店。”莫纳说:“签证、机票、酒店都可以代办,舱位和酒店的规格由您决定。由原居地飞到纽约免费接机,送您到预订酒店。”戴梦岩问:“我需要提前一两天到纽约,来得及吗?”莫纳回答:“签证加急需要付加急费。”戴梦岩拿出小费给了莫纳,说:“你准备好合同,我明天付款。你可以回去了。”莫纳收起小费,说:“谢谢!”就告辞了。

  老九送走莫纳,关上门。

  戴梦岩说:“我们坐那边吧。”那边就是指沙发。3人坐到沙发,戴梦岩说:“九哥明天要回去了,有个事商量一下,子农的笔记、房子、财物怎么处理?子农没亲人,也没什么朋友,趁九哥在,我们几个拿个意见。”老九看看梁士乔,没言声。

  梁士乔看看老九,也没言声,或者说不便发表意见。

  戴梦岩说:“九哥,你先说。”

  老九说:“按说梦岩最有资格说话,要是梦岩非要跟大家商量,那我就说个情况,子农是有个朋友的,还是个不一般的朋友。”

  戴梦岩问:“谁?”老九回答:“张志诚,国家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按着,老九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张志诚的情况讲了一通,包括叶子农让他找张志诚帮忙法国居留的事,以及张志诚的态度。

  得知叶子农为了“真居留”居然请张志诚帮忙,梁士乔的眼神里写满了感叹。戴梦岩倒没什么反应,以她对叶子农的了解,叶子农做这样的事并不让人意外。

  老九说:“子农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笔记了,财物怎么处理我不好说,我觉得笔记交给张志诚应该不会错。”梁士养说:“张志诚是叶先生的朋发,又能代表组织,即使万一出现叶先生的远亲来追讨的情况,由组织处理也更稳妥,于公于私都恰当。”戴梦岩说:“我同意,不只是笔记,是全部。”老九说:“子农说过,那个纯金打火机是他替你保管的,是不是拿回来?”戴梦岩说:“我从没承认过他这个说法,我送给他的,就是他的,他的历史怎么写都不能漏掉这个。没了这个打火机,那我的存在算什么?还有他让沈彪做的那个国旗贴章的打火机也要取回来,那个也是历史,那不是汉奸有心情干的事。”老九说:“我不知道这事。”戴梦岩把餐桌上的包拿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地址字条交给梁士乔,说:“这是当时沈彪写给子农的,当时这个ZIPPO专卖店还没开业。”梁士乔看了一下地址,说:“九哥回纽约,这事就我来办吧,拿到以后交给谁呢?”老九说:“东西是我让方总保管的,交给张志诚也肯定是她去办,你就给方总吧。我给你写个地址,你打电话或去餐馆都可以。”戴梦岩说:“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梁士乔和老九入住的是同一家酒店,戴梦岩把他们送到艾丽丝饭店,就在酒店的餐厅一起吃的晚饭,席间戴梦岩话很少,主要是陪老九吃饭,表示尊敬。戴梦岩吃了一小份法式鹅肝炒饭,象征性地尝了几口菜,就先退席了。

  戴梦岩用餐巾擦擦嘴唇,说:“九哥,我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你们慢慢吃,明天上午我来接你。”说着拿起包起身了。

  老九赶紧站起来,说:“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你太累了。”戴梦岩见老九要送送她,就说:“别送了,车就在门口。”老九还是送了,送到酒店门口,看着车走远了才返回餐厅。

  没有戴梦岩在场,酒桌一下就冷场了,老九跟梁士乔不熟,找不到话说,回到座位后沉静了几秒钟,很不自然,就给梁士乔的杯子添了点啤酒,说:“梁先生,喝酒。”梁士乔没喝酒,问:“九哥,加勒比海8日游,你怎么看?”老九说:“这里的事我不懂,不敢乱说话。梦岩让我接待客人,我就接待客人。”梁士乔说:“你把叶先生当兄弟,你在梦岩心里就是大哥,梦岩对你很尊敬。”老九赶忙说:“哎呀,这可不敢当。”梁士乔说:“是真的。”老九说:“那……梦岩出去散散心也好吧?换换心境。我听她说过,要在北京参加个啥发布会,还有个中秋茶话会,都挺重要的,需要调整一下状态吧。”梁上乔静静地说:“去了加勒比海,还有以后吗?”老九一下子就愣住了。

  梁士乔说:“没有以后了。”老九惊诧道:“你是说……她……”梁士乔说:“是的,就是那样的,不是殉情,是担不起一条人命。大家都用功利的眼光看她,都觉得她捞到好处了,没人觉得她会有事。其实,不是每个艺人都唯利是图,追求梦岩的富豪大有人在,梦岩如果为财富是不会找叶先生的。”老九说:“不找死,不找活,平常过日子,梦岩对子农是有过承诺的,否则子农连门把手都不敢碰一下,更别说走出那扇门了。”梁士乔说:“一边是民族大义,一边是叶先生的命,梦岩没有选择,只能赌命。她现在要办两件事,一是见奥布莱恩,二是在加勒比海消失。见奥布莱恩需要美国签证,出了这样的政治事件对办签证可能有影响,一般来说交给旅行社代理要好办一些,所以她选择在纽约登船的邮轮。梦岩去过加勒比海,而且很排场,带了摄影、灯光、化妆一大帮人,拍了很多写真,她对邮轮和这条航线很熟悉,所以她选择加勒比海。”

  老九如梦初醒,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一点没看出来啊。”梁士乔说:“梦岩心里再苦也不会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给人看,我太了解她了,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宁折不弯。”老九说:“她见奥布莱恩干什么呢?子农说过,这事过去了。”梁士乔说:“他过去了,梦岩没过去,梦岩不可能有叶先生那么大度。”老九停了许久,问:“那……该咋办呢?”梁士乔说:“我要有办法,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来了,不会等到今天。梦岩这个人劝是劝不来的,心病只能心冶。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她能听进去。”老九问:“谁?”梁士乔回答:“你,九哥。”老九连想都不用想,说:“就我这笨嘴笨脑的,太不着边了!我跟梦岩算上这回才第二次按触,你跟她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你的话要没用,那就谁来都没用了。”

  梁士乔说:“我有三个不能说。第一,我是反对放叶先生出来的,我跟梦岩说过:出了事你担不住的。现在真出事了,我无法自圆其说。第二,我在梦岩身上有利益,我说什么都有功利之嫌。第三,我说的话只能是我的思维,我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一个文化商人,我的话对梦岩是不起作用的,而叶先生的话就能让梦岩不惜生死,思维是不一样的。”老九说:“梦岩那么多朋友……”

  梁士乔立刻打断了老九的话,说:“梦岩没朋友,如果有的话就是你我。梦岩这个人是不能劝的,唯有拿硬道理让她心服,劝了只能让她死得快点,就好像一个人要跳楼,下面的人都在劝:别跳啊,别跳啊。你还好意思不跳吗?不跳都对不起大家。”

  老九问:“那我跟她说啥呢?你给我点拨一下。”

  梁士乔说:“那你就成传话的了,还是我的思维,结果会更糟。梦岩在没见到奥布莱恩之前是没事的,你还有时间考虑,怎么想就怎么说。最重要的是,叶先生是你兄弟,梦岩心里认你这个大哥,你有权说她,有资格说她。”

  老九沉思了好久,说:“子农的案子是张志诚负责的,子农的居留、梦岩的茶话会和出事后使馆第一时间来慰问,这都不是偶然的。我觉得梦岩的情况应该让张志诚知道,毕竟认识高度不一样,他跟子农也不是一般的朋友,这也是于公于私都合适。”梁士乔端起酒杯说:“九哥,拜托了!”

第四十七章

  过了处暑,北京的8月天气依然炎热,但是已经让人感到了秋天的气息,空气的湿度下降了许多,清晨和夜晚已经有了凉意,闷热的夏天即将过去。

  上午10点,生产基地的配送车到了,方迪到后院帮着卸车、搬运,参加了今天的质检验收,这是每天的例行程序,执行总经理、厨房经理和餐厅经理这3人都是质检员,按规定只要有两个人投了否决票,该项品种就视为不合格。方迪是首席质检员,不一定每天都参加质检,但是拥有一票决定权。

  质检验收分目测、手感、品尝几部分,现在首先验收的是面条、汤卤,由执行总经理掌锅煮面,先尝白水锅挑面,判断面条的面香、韧性、口感,再尝汤卤面,判断每一种汤卤的味道、口感。验收过面条、汤卤,下一项是验收辅菜的调料和半成品,由执行总经理和厨房经理掌勺,就在这时,大家听到餐厅服务台的电话响了。

  餐厅部经理走过去接电话,随后说:“方总,是九哥的电话,找你的。”

  方迪走过去拿起电话,说:“九哥,我是方迪。”老九说:“我回来了,在纽约,有事跟你说,你去办公室接电话。”

  方迪放下电话就去楼上办公室,关上门,电话一响就拿起:“九哥,你说。”老九先把他们在巴黎商量的关于叶子农遗物的处理意见讲了一下,然后着重把梁士乔跟他谈的关于戴梦岩的情况讲了一遍,方迪听着,一直没说话。

  老九说:“我能和梦岩谈什么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方迪没有回答,而是问:“如果你跟戴小姐谈了无效呢?就无可挽回了?”老九说:“梁先生说了,只要梦岩上了邮轮,他就一定会在船上,也可以在纽约雇几个保镖上船,这要先看张主任的意见,然后我和梁先生再商量。”方迪说:“绝对不能走到硬来的地步,只要硬来就无可挽回了。”老九说:“明白呀,都明白,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迪说:“九哥,事关人命,出不得差错,还是让有能力的人判断吧,我尽快向张主任反映情况。”老九说:“我跟梦岩谈啥与张主任是啥意见是没关系的,梦岩这个人是劝不来的,只有拿硬道理让她心服。梦岩这事从一开始就跟政治有关系,你的脑子是有政治这根弦的,你不帮九哥,那九哥还找谁去?你大胆说,说了总比不说强。”方迪为难地在电话里自语:“啥是硬道理呢?”老九说:“你别管硬道理软道理,你就说自己的看法。”方迪说:“这事挺突然的,至少没想到吧,因为叶子农不可能置戴小姐的生死于不顾而一意孤行,如果她没了,那岂不是等于宣布她是被叶子农逼死的?这是支持叶子农还是控诉叶子农?这个问题她想过没有?如果戴小姐不认为叶子农的表态比叶子农的命更重要,她是不会放叶子农出来的,所以那不是叶子农一个人的表态,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表态,如果她尊重叶子农,尊重她自己的表态,她就不能死,她委屈于此,她的了不起也于此。戴小姐是对香港和国家有用的人,只要她活着就是对叶子农的支持,往大里说就是对国家的支持。”

  老九说:“说得太好了,都在点上。你的话我都录下了,回头我慢慢琢磨。这事你给九哥帮了大忙,谢谢啊!”方迪说:“九哥,你可别说我帮忙了,甄别、判断和决定怎么说的权利都在你,这种事是出不得差错的,这后果我担不起。我还是尽快向张主任反映情况,张主任的判断能力和可调用的资源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的,一有消息我马上给你打电话。”老九说:“好的,好的。另外,店里的情况怎么样?”方迪说:“还行吧,营业额一直呈上升态势,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职能和流程的衔接不流畅,特别是客流高峰时段速度跟不上,还需要一段时间磨合、调整。”老九说:“辛苦你了。那你忙吧,有情况我们随时联系。”方迪说:“好的。”

  打完电话,方迪看看表10点40分了,就拎上包、拿上车钥匙、锁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开车出去了,一直向郊外行驶,没人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大约走了40分钟的车程,前面出现了一片山,进山的人口处有一道壮观的大门,门头上写着“雨花亭陵园”5个大字,门口有几个摆摊卖祭品的商贩,没什么生意,如果不是节日性的扫墓这里平时是很冷清的。大门有一个门卫,但是并不过问进出的车辆和人员,车辆一进大门就能看见醒目的路标,指向公墓区和办公区。雨花亭陵园是永久性公墓,完全建在一片山上,一面临水,占地面积2200亩,盘山柏油路通往各大墓区,直至山顶。

  方迪沿路标驶到办公大院,停下车走进销售部办公室,这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了,屋里只有一位30多岁的妇女值班,方迪走上前说:“我昨天预约的,来看墓地。”值班员翻着记录问:“叫什么?”方迪回答:“方迪。”值班员说:“嗯,有的。哎呀,都快下班了,要不你下午再来吧。”方迪说:“我钱都带来了,您还让我再跑一趟?”值班员说:“你不是只来看看哪?”方迪说:“看哪,看好了就买呀。”值班员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热情地说:“现在就付款啊?那好,那好。我家就住楼上,下不下班的都一样。你要是付全款呢,还有20%的优惠。你选雨花亭算对了,国家批准的正规公墓,受法律保护,规模大,风水好,将来一定会增值的,不像非法墓地,说拆就拆了,你一分钱都收不回来,坑死人呢。”

  方迪说:“我想先看看。”值班员问:“你是给什么人买呢?什么价位的?有什么要求?”方迪说:“给我自己买,位置清静一点,类型朴素一点,别太招眼。”值班员看着方迪,说:“你这么年轻……”

  方迪说:“商场如战场嘛,谁敢保证破产跳楼的都是别人不是自己呢?万一破产了连个埋的地方都买不起,我还是先买好了再说吧。”值班员说:“那……那……越往山顶越清静,越靠山沿越清静。当然啦,越往山顶就越贵,越临湖近越贵,风水好啊。”方迪说:“好,那我就到这些地方看看。”

  值班员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院子喊:“耿大爷!耿大爷!”随着喊声,很快走来一位老汉,大约60岁的样子。值班员说:“你带方小姐到A9,All,A12三个区看看,要求清静。”耿大爷点点头说:“要清静的,好啊。”

  方迪开上车,耿大爷坐在副驾驶位置带路,沿着盘山柏油路一直开到山顶的停车平台,再沿水泥台阶登上山顶。山顶的墓区面积不是很大,墓型都很豪华,确实清静,四面一望山峦湖水尽收眼底,既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又有唯我独尊的高贵。

  耿大爷说:“这是A12区,是陵园最好的地段,最清静了,也最尊贵。”

  方迪看了看,说:“这个高高在上,不行,咱就是普通群众。”

  耿大爷说:“那就去A9区看看,又清静,又不太显。”

  于是方迪和耿大爷上车又往山下走,来到位于半山腰的A9区,靠近山沿的位置地形比较复杂,上一块下一块,左一块右一块,山下就是一片湖水。

  方迪选了一块墓地,说:“就要这个。”

  耿大爷说:“这块已经付过定金了,你要看上这块得碰运气,3个月如果买家没付全款就算没成交,然后谁先付款归谁。”方迪说:“您把没卖的给我指指看。”耿大爷把没卖的墓位一一指给方迪。方迪选了一处,说:“就要这个22号,这个多少钱?”耿大爷说:“付全款有20%的优惠,优惠之后1.8万,A区标准墓型,4种墓型风格都是一个价。墓型不满意可以换,就高不就低,再加钱。”方迪指着旁边一个已经刻字的墓位说:“就像那个就可以。”耿大爷说:“那是A区标准的简约型,不用加钱。”方迪说:“这万元户才几年哪,一个墓地就1.8万。”

  耿大爷说:“有便宜的呀,几百千把的都有。”方迪问:“建好能用需要多长时间?”耿大爷说:“从付款签合同算起,到碑文制作、客户验收、预约落葬、封穴盖顶,一般要半个月,碑文太多时间就长一些,手工刻字嘛,还要看师傅手头的活紧不紧。”方迪说:“碑文刻我的名字,就两个字,其他什么都不要,连日期都不要。”耿大爷诧异地看了看方迪,说:“哦,哦,那……就该刻红字。”

第四十八章

  正在筹拍的电影《革命先行者》剧组大本营设在北京的一家酒店里,剧本修改、演员面试和其他前期相关事务都在这里进行。今天下午,剧组又召开了一次《革命先行者》筹备协调会,地点在酒店会议室,梁士乔作为戴梦岩的经纪人参加了会议。

  散会后,梁士乔向剧组要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一个40多岁的司机,汽车的档风玻璃里侧贴着“《革命先行者》剧组”的字样。梁士乔是去新街口找沈彪取叶子农定做的国旗贴章打火机,沈彪的ZIPPO专卖店就开在这条街上。

  沈彪的ZIPPO专卖店很好认,因为招牌就叫“ZIPPO沈彪专卖店”,招牌的下方还有一行醒目的铜制铸字:定做个性贴章。店面不是很大,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两面长长的玻璃墙柜摆满了打火机,收银台前面的空地有一张小桌、3把椅子,都很精致,是卖家与客人交流的地方。店里并没有看到铸造、打磨的设备,显然制作个性贴章另有工作间。

  梁士乔让司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到店里,见小桌前围坐着3个男子,其中一位在介绍手里的打火机,桌上还放着几只ZIPPO打火机。

  见有客人进来,女服务员马上迎上去招呼道:“您好!”梁士乔问:“请问沈彪先生在吗?”话音刚落,坐在小桌前介绍打火机的男子应声站了起来,打量了一下梁士乔,说:“我就是沈彪,请问您有什么事?”梁士乔拿出从巴黎带回的字条,说:“我受朋友委托来取打火机。”沈彪接过字条看看,问:“你是谁?受哪位朋友委托?”梁士乔回答:“我姓梁,是戴梦岩的经纪人,受戴小姐的委托。”

  沈彪稍想了一下,转身对两位男子说:“兄弟,我这儿有点私事,你们回避一下。”两位男子马上起身,其中一位说:“彪哥,那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沈彪从收银台里面拿出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对女服务员说:“你也回避一下,把这个挂上去。”

  等屋里就剩他们两人了,沈彪又看了一眼字条,说:“戴梦岩?她凭啥?”梁士乔说:“这打火机是叶先生定做的,戴小姐和叶先生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沈彪说:“啥关系?是用政治拔高自己,拿农哥的命给自己镀金?还是利用农哥的包容满足她的占有欲?说穿了不就是这关系嘛。”

  梁士乔这才明白沈彪为什么要让他人回避,原来还是给戴梦岩留了面子。梁士乔没接触过沈彪,彼此都不了解,只知道沈彪去巴黎看望过叶子农,沈彪的这个态度是梁士乔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他不悦地说:“你不了解清况不可以乱讲的。”沈彪说:“我很喜欢梦姐的电影,可以说她拍的每部片子我都看过,如果她不把农哥扯进来,我绝对是她的忠实影述。我不否认她在巴黎让我难堪过,但是我理解,她也是为了农哥的安全,我沈彪还不至于那么小家子气。农哥是什么人戴小姐是清楚的,如果农哥留在北京就不会死,我就知道这个,别的也不想知道。”

  梁士乔说:“你可以有你的看法,但是不能因为有看法就不给打火机了。”沈彪说:“戴小姐没资格代表农哥。”梁士乔想了想,谨慎地说:“恕我冒昧,如果是钱的问题,好说的。”沈彪当即就火了,手往店门一指,说:“请你出去。”看来真不是钱的问题。

  梁士乔说:“如果不是钱的问题,你这个态度,那我就要说几句了。”

  沈彪瞥了梁士乔一眼,问:“说啥?”梁士乔说:“叶先生认为,如果因为认同马克思主义就需要在巴黎躲起来,这个态度就是对中国社会制度正当性的否定。叶先生去不去巴黎是他们个人感情的事,我们局外人无权裁判。戴梦岩不懂政治,但是能让叶先生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东西,她就相信一定重要。戴梦岩保护叶先生是押上命的,放叶先生出去也是押上命的,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好处?叶先生遇刺还算个义士,戴梦岩没了算什么?不死算恶妇,死了算偿命,这样的好处你要吗?这种事要放到你我身上,不一定能做到吧?如果是连我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戴小姐?我告诉你:如果能把她拉回来,我宁愿听你骂她。”沈彪愣住了。

  梁士乔说:“这个打火机也不是戴梦岩要收藏的,人都没了还收藏什么?这火机是要按遗物交给官方的,包括戴小姐送给叶先生的纯金打火机。”梁士乔说完就走了。

  沈彪回过神,马上追了出去,喊道:“梁先生等一下。”说完到墙柜下面的货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走出去交给梁士乔,说:“打开验一下吧。”盒子里面是一只铸铜立体国旗贴章的打火机,非常漂亮。贴章的下沿还有一行小字,也是一体铸出来的,写着:1992.04.21YZNDZ。一看就知道“YZNDZ”五个字母是“叶子农定做”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日期、字母即是这枚个性贴章的唯一性。

  沈彪说:“底机不是ZIPPO,农哥特意交代用国产的。”

  梁士乔合上盖于,说:“谢谢!”

  沈彪问:“那戴小姐……”

  梁士乔说:“尽力吧。”梁士乔上车,客客气气与沈彪挥手道别,离开ZIPPO沈彪专卖店。

  来到“久悟杠子面”餐馆,虽然还没到晚饭时间,但是店里已经零星开始上人了。梁士乔走到服务台,问女服务员:“请问方迪小姐在吗?”

  女服务员问:“请问您是……”梁士乔回答:“我姓梁,是九哥的朋友,有件东西九哥让我转交给方小姐。”女服务员说:“请稍等。”接着就打电话,然后说:“请您到二楼办公室。”

  梁士乔上到二楼,看见一女子从办公室出来,朝他迎上几步,问他:“是梁先生吧?”梁士乔说:“是的,我是梁士乔。”女子上前握手,说:“我是方迪,请屋里坐。”进了办公室,梁士乔在沙发上落座,从文件包里取出打火机,打开盒子,连同盖子一并放到方迪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九哥让我交给方小姐的打火机。”

  方迪拿起打火机看了看,说:“九哥说您在巴黎,这么快就送来了。”

  梁士乔说:“九哥给我打电话,说那事由张主任处理了,让我该忙什么忙什么,我就回来了。梦岩有部戏要开拍了,有好多协调工作。”

  方迪说:“是吧,挺忙的啊。”

  梁士乔说:“给方小姐添了麻烦,多谢了。”

  方迪说:“不谢,应该的。”梁士乔与方迪是第一次见面,相互之间都是陌生的,没什么话可说,按人之常情交付完打火机就该告辞了,但梁士乔没有告辞的意思,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有些犹豫,在想说与犹豫之间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方小姐,你……是亲自跟张主任谈的吗?”方迪回答:“不,我打电话谈的。”梁士乔微微点下头,说了声:“哦……”这声“哦”不自觉地拉了一个长音,有一种微妙的意味,既表示“知道了”,又夹杂着些许不放心。

  方迪说:“九哥告诉我的当天我就和张主任联系了,办公室的人说他不在,我说叶子农的案子是张主任经办的,我有重要情况跟张主任反映。对方说可以转告,我说不行,必须直按跟张主任通话。对方让我放下电话等着,停了几分钟我父亲的电话打过来了,我知道这是对方在核实我的身份,然后对方让我守着电话继续等,又过了20多分钟电话来了,是张主任亲自打来的,我把九哥说的情况转述了一下,他先说了一句‘这个子农啊’,对叶子农没处理好这事不满,然后说:你告诉他们,该忙什么忙什么,这事我来处理。张主任随国家领导人出访,人在巴基斯坦,张主任的工作性质和级别我知道,我判断不了他的行踪哪些涉及保密、哪些可以公开,所以我只把张主任的答复告诉了九哥,其他什么都没说。我理解您的担心,怕我不上心,那我就跟您说了吧,希望这不算个错误。”

  梁士乔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他有些尴尬,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多心了。”

  方迪说:“梁先生放心了就好。”

  梁士乔起身说:“那我就告辞了。”方迪把梁士乔送出门。

  梁士乔说:“留步,留步。”方迪伸出手与梁士乔握手道别,说:“那您慢走,我就不远送了。”握手间,梁士乔把包夹在腋下,刻意把另一只手也握上,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张主任,真的非常感谢!请方小姐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知道分寸。”方迪说:“真的不谢,我很钦佩戴小姐,都是该做的。”

第四十九章

  得知张志诚已回到北京,方迪马上办理叶子农的物品移交。这天下午她开车回家,她的新房子对于她只能叫居所,只有父母住的地方才能叫家。

  路过大院篮球场,几个小伙子正在打篮球,方迪停下车喊了一声:“涛子,小军。”

  两个小伙子跑过来,小军问:“方姐,啥事?”

  方迪说:“耽误一会儿行吗?帮姐搬两个箱子装车上。”

  涛子问:“箱子在哪儿啊?太远可能时间不够,还有事呢。”

  方迪说:“在我家楼上。”

  涛子说:“那没问题。”然后对球场的人喊道,“等着啊,马上回来。”

  两个小伙子上车,到了方迪家的院子门口。这个时间方迪的父母都上班了,家里只有王妈在,王妈听见车声已经迎出来了。

  方迪下车说:“阿姨,你在这儿看车,我带他们上去搬箱子。”

  方迪带他们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掀开床单,指着两只木箱子说:“就这两个,一趟只能搬一个,搬下去先放地上让王妈看着,等这个也搬下去了再装车。”

  两只木制包装箱打得很结实,尺寸都是高35厘米、宽50厘米、长80厘米,上面都贴着运输单子,来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原封未动。等两个小伙子把箱子都搬到院子门口,方迪指挥着将一只箱子放进汽车后备厢,一只箱子放进后排车座。

  车里已经坐不下两个人了,小军说:“方姐你忙吧,没几步路,我们走过去。”

  方迪说:“谢谢啦。”然后开车走了。

  来到张志诚所在的办公机关,她把车停在大门旁边,下车到警卫室窗口办手续,递上身份证对值班警卫说:“我找张志诚主任,有预约的。”

  值班员打电话核实之后让方迪填写登记,发给一张准入证,问:“知道地方吗?”

  方迪说:“知道,来过。”

  值班员说:“进去吧。”

  办公楼下,张志诚、周秘书、秦处长、焦干事4位已经在等候了,焦干事还拿着一只照相机,方迪的车一过来就开始拍照,包括方迪下车、方迪与张志诚握手寒暄、打开汽车后备厢抬出两只箱子、对箱子的细节特写……所有过程都被照相机记录下来。

  箱子搬进一间会议室,会议桌上已经摆好了开启箱子的工具,有钳子、撬杠、锤子、螺丝刀等,几个人很快就把两只箱子打开了,然后清点箱子里的物品,多少本笔记、多少盒录像带、多少本书、“文革”时期的大茶缸、纯金打火机、遗嘱……边取东西边登记,写了一张物品移交清单,所有过程同样被照相机记录下米。

  方迪把叶子农定做的打火机也放桌上,说:“我经手的就这些,还有20多万美金和柏林两套房子,九哥说随后办理,需要点时间。叶子农在北京有一套房子,您处理就行了。”

  全部登记过之后,张志诚把清单给方迪,说:“你核对一下,没问题就签个字。”方迪核对了一下,在移交清单上签字。

  这时,周秘书、秦处长、焦干事都在看东西,一个看笔记,一个看打火机,一个在看叶子农的遗嘱,虽然每个人在看的东西不一样,但表情却是一样的,都是感叹。

  方迪很想拿过打火机仔细看看,却也不好意思从别人手里硬要过来。

  张志诚看了看签字,说:“请转告慕容久,并通过慕容久转告戴梦岩和梁士乔,我感谢他们的信任,非常感谢。”

  方迪说:“好的。那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张志诚说:“等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然后对秦处长说,“你们待会儿再看。”

  秦处长把一本笔记递给张志诚,说:“不简单啊,你看看。”

  张志诚接过笔记看打开的那一页,点点头说:“嗯,有见解。”

  方迪也很想知道叶子农的笔记里写了什么,就问:“我能看看吗?”

  张志诚说:“当然。”就把笔记递过去。方迪坐下,看打开的那一页,明白秦处长说的应该就是这段了——

  中国盛也民主,衰也民主,盛于实事求是的民主,衰于事于道的民主,盛于国家所有权利益的本质民主,哀于迎合大多数人好恶的形式民主。美国式的民主曾经是革命的,现在已经不革命了,甚至需要革命了,美国人民和欧洲人民如果还抱着美国式的民主不放,将来的结果很可能跟苏联一样,是自身垮掉了,用不着谁去打倒。意志不一定体现利益,人类社会走到这个共识还需要时间,谁先意识到,谁就占优势。

  方迪还注意到旁边那页的一段话——

  说到专制,不管什么事、什么条件,不问青红皂白,唯数人头论,也是一种专制,是对实事求是的专制,是对科学决策的专制,本质上还是对国家和人民根本利益的专制,而违背科学的,违背事物规律的,就没有不付代价的。

  方迪随手翻了一下,又被一段话吸引了——

  判断一种文化的利弊,如果不是以认识事物真相和接近事物规律的法理论,而是以东方与西方的方位论,以黄土与海洋的颜色论,以传统与现代的时间论……这就唯了,要么东方西方,要么黄色蓝色,要么唯心唯物,要么儒家法家,很多的,这个思维半径已经不足以有效判断事物了。讲唯本身就错,说唯已经有了一堆,再弄个唯心与唯物的统一就更错,那不叫统一,叫搅拌,就更一锅粥了。人陷在这个境里面出不来,很多事物就无解,不是所有的判断都适用非此即彼的。如果不以方位、地域、新旧为判断,而是以认识事物真相和接近事物规律的有效为判断,你就不在意它古今中外。

  方迪看着,脑子里想着老九跟她说过的话:叶子农说笔记是他个人的认识,对错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能公开,不妨碍谁。当然,这些话她已经告诉过张志诚了。

  张志诚对秦处长他们说:“你们先忙去吧,我跟方迪谈点事。”

  周秘书、秦处长和焦干事3人离开了会议室。

  方迪站起来说:“有事啊?”

  张志诚说:“桌上的东西你挑一件,留个纪念吧。”

  这是方迪没想到的,她怔了一下,说:“这怎么可以呢?”

  张志诚说:“那我这个处置权就是假的了?”

  方迪环视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伸手拿起大茶缸,说:“我留这个。”

  张志诚有些意外,说:“我以为你会选国旗打火机呢。”

  方迪说:“国旗打火机是叶子农的政治态度,有标志性,我拿不动的。”

  张志诚问:“那为什么是大茶缸呢?”

  方迪说:“您是上海人,不了解以前的北京,以前‘文革’那会儿不像现在这么忙,特别是到了夏天,大点的男孩子一到晚上就扎堆儿,一个大茶缸,几个杯子,几个暖瓶,沏上一大缸子高末,高末就是茉莉花茶的碎末,便宜,三四个人就这么喝茶聊天,半夜都不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大家都忙着挣钱了,叶子农的心思不在挣钱上,人又懒散,就很难有什么朋友了。他一直带着这茶缸,我觉得他是内心孤独,他怀念那段日子。”

  张志诚点点头说:“嗯,那你就留着吧。”

  方迪说:“梁士乔来送打火机,问了戴梦岩的事。”

  张志诚说:“我已经布置下去了。”

  方迪说:“我也是这么回答的。我跟九哥谈过我的看法,不知对不对。如果可以,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张志诚说:“戴梦岩心理有障碍,可以理解。她的公民身份隶属港英当局,她与子农也不是相互属于的关系,这就涉及两个权利,一个是身份权利,一个是关系权利。在人们的习惯认识里,如果她与子农的关系是母子、夫妻或情侣,就不存在用谁的血给谁镀金了,那叫牺牲与担当,而戴梦岩缺乏这种心理支持,也容易被人用功利的思维去评价。在这种负罪感的基础上,价值观的波动、感情的失败、失去叶子农的悲痛,还有曾经的委屈、无奈,所有这些集中在一个时间点时,戴梦岩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就很难承受了。但是我们说,不管是戴梦岩缺乏心理支持还是有些人用功利的思维看问题,都具狡隘的。在何一个中国人维护自己的祖国,都理当受到国家和人民的尊敬,这才是本质,才是主流。戴梦岩无愧祖国,没什么不可心安的,解了这个负罪感,她才有心理支撑的基础。”

  方迪说:“还是您看得透彻。”

  张志诚说:“嗯?学会拍马屁了?”

  方迪说:“没有,是真心话。”

  张志诚说:“戴梦岩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去,她心里积的东西得有个释放,到了船上会有人跟她做伴的,她会有新朋友。梁士乔处理得也很好,不扩大范围,不许有围观的和好心帮倒忙的。只有子农没处理好,事情没搞扎实就跑出来了,戴梦岩要是出了事,他子农跑到西天也得兜着。要求戴梦岩能跟上子农的思维,不现实的,他那种思维太一竿子到底了,一般人很难适应。子农属豹子的,吃独食惯了,做群众工作他还需要学习。”

  方迪说:“人都没了,怎么学啊?”

  张志诚看了看方迪手里的大茶缸,说:“来世你教他。”

第五十章 《天幕红尘》

  戴梦岩8月24日上午飞抵纽约,当天下午就去见奥布莱恩。

  老九的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候了。

  开车前,老九问了一句:“要是他不在呢?出访、休假啥的。”

  戴梦岩说:“不在我就等,不一定非在纽约登船。他要不见我,我就求见乔治,请总裁把这个交给他。”说着,戴梦岩从包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老九。

  这是一张小字条,连对折一下都没有,更没信封,凡经手的人部可以看到内容。字条是戴梦岩用英文书写的,内容是——奥布莱恩先生:我尊敬美国,尊敬美国精神,但是请您告诉我,我该需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尊敬您呢?落款是戴梦岩。

  老九把字条还给戴梦岩,没说什么,开车去迪拉诺公司总部。到了迪拉诺公司总部大楼前的广场大门,老九把车停在一边,戴梦岩下车向门卫说明求见奥布莱恩的来意,出示护照证明身份。

  值班保安问:“有预约吗?”

  戴梦岩回答:“没有。”

  保安说:“抱歉,请您预约了再来。”

  戴梦岩说:“请您告诉他,是叶子农的女朋友戴梦岩求见,他一定会见的。”

  保安犹豫了一下,说:“请稍等。”说完进值班室打电话。过了几分钟保安出来,再次打量了戴梦宕一眼,说:“奥布莱恩先生请您上去,他的办公室在3楼,出电梯向右转,门上的牌子写着第五工作室,您可以进去了。”

  戴梦岩上车,老九把车开到大楼门前,等戴梦岩下车开到停车位置等候。

  戴梦岩乘电梯到3楼,出电梯正要往右转,这时奥布莱恩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出于对女士的礼貌,没有在办公室坐等,而是迎了出来。

  奥布莱恩问了一句:“是戴小姐吗?”两人在相距将近一米的距离都站下了,戴梦岩也知道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奥布莱恩。

  戴梦岩静静地站着、看着,奥布莱恩头发雪白,满脸皱纹,眼袋松弛,高大而消瘦的身躯因为有些驼背显得更加苍老。就在这一瞬间,她在脑子里盘旋过无数次的那句质问突然就凝固了,沉重得让她拿不起来,这个沉默的女人甚至连嘴唇都没颤动一下,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相持了几秒钟转身走了,走的楼梯。

  停车场上,老九看见戴梦岩从大门里出来便发动汽车迎了过去,戴梦岩上车,汽车驶离迪拉诺公司总部大楼,汇人路上的车流中。

  老九问:“见了?”

  戴梦岩轻轻点下头:“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

  老九又问:“说了?”

  戴梦岩摇下头:“没有。”

  老九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咋了?”

  戴梦岩说:“他满头白发——我说不出口了。”

  老九极其不解地问:“为啥?”

  戴梦岩说:“该给他这把年纪留点尊重。”

  老九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第二天中午,老九在自己的餐馆里请戴梦岩吃了一顿饭,饭后稍事休息,老九就送戴梦岩去曼哈顿东河码头登船。邮轮起航前一小时全部乘客都必须登船完毕,所有迟到的乘客将无法登船,只能在下一个港口登船,所以一般要求乘客提前3个小时到达码头。

  到了码头,老九把车停在码头的停车场,帮戴梦岩把行李交给邮轮的工作人员,然后就该办理登记上船手续了。登船大厅的人很多,要先通过安检再登记上船。

  戴梦岩说:“九哥,我去排队,你就别陪我等了。”

  老九说:“时间还早呢,外面有露天餐厅,喝杯咖啡吧,九哥有话跟你说。”

  戴梦岩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登船大厅周围有好几处露天餐厅,每个遮阳伞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提供啤酒、咖啡之类的饮品。戴梦岩和老九来到一家露天餐厅选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两杯咖啡。

  老九说:“梦岩,你是名人,你要觉得九哥还配跟你说句话……”

  戴梦岩立刻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老九的话,然后平静地说:“九哥,我不敢说在纽约有朋友,但熟人还是有几个的。这次来纽约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就麻烦九哥了,我说这个没什么看不看得起的意思,你就是我九哥。”

  老九点点头,说:“送子农的时候我掉泪了,说实在的,我爹走我都没掉泪,毕竟人到岁数了,叫白喜。可子农……太可惜了。”

  戴梦岩说:“是我没做好。”

  老九说:“你做得不是好不好,是对。”戴梦岩沉默不语。

  老九说:“我是美国人,你是香港人,说到底还是中国人。都是中国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好呢?放子农出来,那不是子农一个人的表态,是你们两人共同的表态,没有你的支持子农做不到,子农是相信你才敢走出那扇门的。你要是没了,就是子农逼死你的,往大里说就是国家逼死你的,这个你就能扛住了?你委屈于此,了不起也于此。你是对香港和国家有用的人,你好好活着就是对子农的尊重,往大里说就是对国家的尊重。”

  戴梦岩被说到了心底最隐秘的痛处,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老九说:“出去散散心也好,早点回来,别让九哥惦记。”

  戴梦岩的眼泪哗哗地流,已经坐不住了,说了声“谢九哥”,起身去了登船大厅。

第五十一章  《天幕红尘》

  天高云淡,凉爽的风吹来秋天的气息,这是最美的季节,雨花亭陵园被笼罩在满山遍野的秋色中,郁郁葱葱,虽没有高山峻岭的磅礴气势,却别有一种温婉的风韵。

  方迪这是第三次来墓地了,第二次是来验收和预约落葬,办理落葬手续。

  今天是她的墓地封穴的日子,上午10点她按预约落葬时间准时来到墓地,耿大爷已经在此等候了,并且准备了扫帚、撮箕和一把小铲子,还有半桶清水,水桶里放了块抹布。

  墓地的基座和围栏是白色大理石,大约一平方米多点,墓型简约、庄重,墓穴是敞开的,穴盖就在旁边,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只有两个红色刻字:方迪。没有日期,没有其他碑文。

  耿大爷说:“你把里面打扫一下,墓碑也擦擦,要自己做的。我先下去,过半个小时我带人来封穴,你放东西要仔细,盖子用水泥封牢就不能打开了,忘东西不敬。”

  方迪说:“知道了大爷,谢谢啊,麻烦您了。”耿大爷摆摆手说:“没啥,怕你年轻不懂啊。”说着就先离开了。

  方迪用扫帚将墓穴里的尘土仔仔细细扫成一堆,用撮箕撮出来倒掉,又用抹布将墓碑和墓穴擦拭几遍,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之后,她把一只提包打开,先是取出一块红绸子铺在墓穴底部,然后取出大茶缸、4个杯子、一袋茉莉花茶、一包大前门香烟、一盒录有她跳舞的录像带,依次摆放整齐,最后放进去的是那两只不锈钢打火机。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念叨着:“我们只见过一面,我没资格对你做什么,可你知道女人还特爱把自己当回事,好在你也不在意这些,那就这样了。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心里的牵挂总得有个寄托吧,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老在外面飘荡,总有个刮风下雨的时候吧,你要是不嫌弃呢,碰到刮风下雨就进来躲躲,累了就来歇歇脚,我把心放在这儿了,你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戴小姐的事张主任批评你了,说你没处理好,事情没搞扎实就跑出来了,我觉得批评得对。我挺佩服戴小姐的,豁得出去,是个有血性的女人都会那样。”

  两只打火机很沉,放在录像带上她怕时间久了压坏,就拿下来放在旁边,念叨:“录像带是我跳舞的,专门找人编辑了一下,打算有机会了勾引你,我搁这儿了,希望能把你勾引过来。这两个打火机是不锈钢的,经磕碰,摔坏了也不值几个钱,本来也是勾引你的,现在我决定把它当成奖章发给你,一个普通女人给你发的奖章。他们都说你挺赖的,我也觉得你不是乖孩子,那要表扬你什么呢?就两条:一是有底线,二是包容女人。”

  放好了东西,她坐在墓沿上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着,静静地望着远方,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她没哭,她的神态像雕塑一样平静,可眼泪却像决堤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流,心在喃喃:臭小子,爱死你了!受不了你,真的受不了你……

                                                      2011年10月28日


《天幕红尘》作者:豆豆 第四十一到结束-采编:苏造办智慧商显15510033533
第四十一章6月初的北京,炎暑的气息已经悄悄临近了。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紧张施工,餐馆内外装修一新。根据老九提供的老照片,门头沿袭了纽约“面王府”的中式风格,以墙体和四根红柱子为依托支撑起一排大门楼,内侧的两根柱子上依然是一副纯铜镀金的对联,右联“千金一勺卤”,左联“万贯一口汤”,招牌也依然是黑底金字:久悟杠子面。招牌上方则是“久悟杠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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