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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之道

《天幕红尘》作者:豆豆 第十一到二十章

作者:创始人 日期:2022-06-24 人气:1068
【苏言道】第十一章红川市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会议室里,布达佩斯亚欧实业有限公司与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第三轮谈判正在进行,亚欧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叶子农、食品机械工程师莫尔、英语翻译徐红参加谈判,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黄书宁、业务经理余其伟、公关部经理周雅丽参加谈判,谈判的焦点仍然是方便面生产线和过路劳务的相关条件问题。红川食品机械设备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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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红川市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会议室里,布达佩斯亚欧实业有限公司与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第三轮谈判正在进行,亚欧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叶子农、食品机械工程师莫尔、英语翻译徐红参加谈判,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黄书宁、业务经理余其伟、公关部经理周雅丽参加谈判,谈判的焦点仍然是方便面生产线和过路劳务的相关条件问题。

  红川食品机械设备有限公司是中国知名的方便面生产线制造厂家,有25年的研制生产历史,是国内多家大型制面企业的生产设备供应商,产品远销美国、加拿大、意大利、南斯拉夫、比利时以及东南亚等国家。但是叶子农并没有直接与厂家接洽,而是选择了通过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订购方便面生产线,这不仅是因为厂家没有直接出口权,最重要的是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是官商一体的公司,就是所谓的“官商”。叶子农知道这笔交易最终是不会成交的,红川方面可以得到的只是定金,将设备定金与过路劳务费一并集中到对外经济服务公司,无疑会加重驱动对外经济服务公司合作的利益筹码。

  在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处在探索阶段,党政军机关办公司是一种普遍现象。各地的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都是政府的一个重要部门,简称“外经委”。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正是红川外经委的直属公司,外经委主任直接兼任公司总经理,公司的骨干力量也大多来自外经委的干部。尽管官商带来过一系列社会问题并终将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在中国刚刚摆脱“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背景下,官商对于转变观念、消除政治顾虑、推动市场经济发展确实起到过一定的示范作用。

  此时,发言的是工程师莫尔,他谈的是方便面生产线的输送机问题。红川方面的谈判代表听不懂英语,只能等一会儿听翻译的。

  徐红翻译道:“我和贵方的工程师谈过多次,双轴和面机输送角度必须调整90度,切断分排机也要调整90度,否则两端的作业区空间太小,不符合安全生产要求。”

  黄主任诚恳地回答道:“莫尔先生,红川食品机械厂有相当一部分产品是我们公司代理出口的,有的厂房还没有你们的宽敞都安装了这个型号。你的意见我们非常重视,你是负责技术的,技术方面我可以答复你,这个真不是什么问题,说到底是个费用问题,我建议这个问题暂时先搁置,等我们核算过这个单项的造价以后再谈。”

  徐红翻译给莫尔,莫尔说:“好的。”

  黄主任说:“关于设备定金和付款方式,我们商量了一下,可以做适当的让步,但定金最少不能少于2万美元。付款方式原则上接受贵方的要求,但首付不能低于50%,设备运抵布达佩斯后,等安装、调试运转正常了,再付50%。”

   叶子农想了一会儿,说:“可以,这个能接受。”

  业务经理余其伟说:“那接下来就是谈劳务输出了,关于劳务输出批文,我们愿意再让一步,80万元人民币。户口迁入费我们也让一步,每人2000元人民币。去布达佩斯的资信考察费我们还让一步,50万元人民币。如果叶先生接受这些条件,这个项目马上可以启动。”

  叶子农摇摇头说:“距离太大。”

  黄主任说:“叶总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是冒着犯错误的风险跟贵方合作的,出国的那些人回来跟我们要耕地怎么办?违反了户籍政策怎么办?搞不好是要犯大错误的。”

  叶子农说:“出国的那些人如果真回来,那是一笔招商引资的资源。中国现在执行的是1958年的户籍管理条例,且不说是否适应市场经济发展,即使是原条例也没有禁止公民户口迁移的条款。你们的政策研究室和法制办是专做这门功课的,你们明白这个。中央一再强调,改革是没有既定模式可借鉴的伟大创举,所以要摸着石头过河,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什么叫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摸对了过去,摸错了回来。你不伸到水里摸摸,你怎么知道能不能过去?解放思想,就是要扯下裹脚布,迈大步子。”

  余经理笑笑说:“裹脚布是扯下来了,可叶先生不接受这些条件,步子迈不开呀。”

  公关部经理周雅丽说:“我认为你们缺乏合作诚意。”黄主任瞥了周经理一眼,显然是不满意属下的这句表达。

  叶子农说:“你可以那样认为,但是每天在红川消耗资金的是我们,而且我们也不会无休止地这样消耗下去。合作不是你死我活,是利益的趋同和妥协。”

  黄主任说:“费用问题有分歧,不要紧,也可以搁置,我们都回去再想想。现在我们谈谈由外经委组团去布达佩斯考察的问题,先不谈单项费用,只谈组团人数、接待规格、考察项目,这些问题不是孤立的,是对其他条件有影响的,我们草拟了一个方案。”

  谈判继续进行……

  第三轮谈判结束之后,叶子农和莫尔、徐红离开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乘坐同一辆出租车回到红川国际饭店。下了车,三人说着话走进大厅。

  莫尔说:“叶先生,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要在布达佩斯建方便面厂呢?”

  叶子农说:“因为东欧人民不需要主义了,需要填饱肚子。”

  徐红扑味就笑了,赶紧捂住嘴。

  莫尔问:“你笑什么?”

  三人正往里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子农!”叶子农听到了,只是怔了一下,没太在意,因为他在红川是没有熟人的,也更不会有人用“子农”称呼他。

  但是那声音仍在喊,这次喊的是:“叶子农!”

  叶子农站住了,转身一看,呆住了,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老九!只见老九从休息区的沙发旁朝他走来,脸上挂着微笑。

  叶子农惊诧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老九走到近前说:“找你呀。”

  叶子农这才想起来握手,于是伸出手说:“你好你好。”然后对莫尔和徐红说:“你们先上去忙吧,我这儿有客人。”

  老九说:“我下午到的,打电话找不到你,就又跟雪红联系,她给了我一个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号码,我一问,他们说你刚走,那我就在这儿等呗。”

  叶子农问:“房间订了吗?”

  老九说:“都订好了,在你楼下5012房。”

  叶子农说:“那……先去我那儿还是先去你那儿?”

  老九说:“我来找你的,当然先去你那儿啦。”

  叶子农说:“那好,咱们上去吧。”

  红川国际饭店是红川市规格最高的酒店,叶子农住在9层9009号商务套间,比标准间多了一间办公室和一间客厅。进了房间,两人在客厅落座,叶子农倒了两杯水。

  老九说:“老弟,听说你这边进展不错。”

  叶子农说:“还行吧,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你呢?来这边办事?”

  老九说:“我一个开饭馆的又不做贸易,能有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叶子农有些诧异:“你来……就为找我?”

  老九说:“是啊,我从纽约到北京,没出机场就飞红川,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跟这儿住些日子,真没什么事,就是想在你不忙的时候跟你聊聊天。”

  叶子农更纳闷了:“聊天?我能跟你聊什么?”

  老九说:“咋?俺不配跟你搭话?”

  叶子农说:“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也没什么事,咋个聊法呢?”

  老九说:“瞎聊呗,聊啥都行,我就愿意听你说话。”

  叶子农说:“你放着纽约的餐馆不管,就为来聊天?”

  老九说:“那餐馆半死不活的,看着就闹心,还不如不看呢。出来找个人喝点酒聊聊天还好受点,不然得憋死呢,哈哈。”

  叶子农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问:“我是叫你老哥还是叫你九哥呢?”

  老九说:“比我小的都叫我九哥,你不介意的话这么叫也行啊。”

  叶子农说:“那好。九哥,先啥都不说了,红川好吃的我都摸清楚了,我先带九哥好好吃两天,也先谢谢九哥这么抬举搭我一眼。”

  老九笑笑,说:“兄弟喜欢吃,那咱就定个规矩,以后只要有我九哥在场,凡是吃的事就统统归我打点。九哥没啥能耐,也就能撑点这碎银子的事。我知道你这儿很忙,来之前我也是左思右想,怕给你添麻烦……”就在老九说怕添麻烦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叶子农到办公室接电话,电话是黄书宁主任打来的。

  黄主任说:“叶总,刚进门吧?不好意思啊,没等你休息一会儿就打扰了。你看这阵子老是吃叶总的,过意不去呢,要是叶总晚上没啥安排,我想请你出来坐坐。”

  叶子农说:“黄主任客气了。都有什么人参加?”

  黄主任说:“就你我,没旁人。10分钟以后我车到楼下接你。”

  叶子农看了一下桌上的表,说:“这还不到6点,太早了吧?”

  黄主任说:“不早不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好,待会儿见。”

  叶子农放下电话思索了片刻,回到客厅重新坐下,对老九说:“可能要亮底牌了,这顿饭必须得去,晚饭就不能陪九哥了。”

  老九则起身,说:“正事要紧,你忙你的,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上我在房间等你,饭不能吃了,咱找个地儿喝茶去,喝咖啡也行嘛。”

  一辆黑色尼桑轿车沿红川北环路一直向西行驶,黄主任开车,旁边坐着叶子农。黄主任并没有挑选市内的豪华饭店,而是去了郊外。

  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中秋时节的天空又高又远,蓝色的天际飘着白云,只有夕阳西下的边际隐约出现一抹淡红。树木尽管还是绿色的,但已经不是青嫩的绿了,是一种成熟的深绿,仿佛有汁液要滴落下来。……秋风吹来,哗哗的响声中多了一种萧瑟的意味,偶尔传来几声秋蝉无力的嘶鸣……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美丽与苍凉。

  叶子农不好意思问去吃什么,黄主任也不主动说,两人一路闲扯,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直到出了城,叶子农终于忍不住了,问:“黄主任,咱们这是去吃什么?”

  黄主任笑笑,不紧不慢地说:“请你吃饭,我还真是犯愁了,你说你这种人走南闯北什么没吃过?所以呀,请你吃饭就得吃点绝的,好不好吃先不说,起码是你没吃过的。咱去蔡庄镇,还有几十公里呢,我说不早吧,到地方也就到饭点了。”

  叶子农又问:“什么好吃的?”

  黄主任说:“纳鞋底,裤腰带,乱七八糟一道菜。呵呵,当地流传的顺口溜。”

  叶子农说:“我就喜欢有特色的地方风味。”

  黄主任腾出右手从放在仪表盘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叶子农,说:“都是不上席的饭,不值几个钱,叶总可别嫌俺小气啊,俺老黄官虽不大,可真找个踏踏实实说话的地方也不易呢,是个像样的饭店都能碰到熟人。”

  叶子农一看单子,果然是亮底牌了。单子上写的是

  方便面生产线定金2万美元

  省经贸委劳务输出批文50万元人民币

  户口迁入费每人1000元人民币

  护照代理办证费每人200元人民币

  布达佩斯资信考察费30万元人民币

  红川市劳务输出名额3人

  单子是手写的,根本没提方便面生产线的事,却多了一项红川出国名额。

  黄主任说:“一竿子到底,交底儿了。叶总要是觉得这个条件还不行,红川方面就无能为力了,今晚这顿饭咱们就当叙叙家常。”

  叶子农说:“凭心说,比我预期的满意。”

  黄主任使劲点点头,满意地说:“好,好!那这事就算成了!”

  叶子农问:“红川这3个人是男的女的?多大了?打算到哪儿发展呢?”

  黄主任说:“都是小子,20多岁吧,家长一个是海关的,一个是公安局的,一个是经贸委的。其实递条子的不止这些,外经委也难哪,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能推的都推掉了。至于到哪儿落脚,那得看你们了,帮他们找个工作,以后怎么混就靠他们自己了。”

  叶子农把单子还给黄主任,点上一支烟,说:“匈牙利与奥地利接壤,这条路线相对好操作一点。维也纳是世界名城,确实很不错的。奥地利与德国、意大利接壤,有了奥地利的居留以后还可以有选择。这一项的费用我们出了,路费他们自己负担。”

  黄主任说:“好,很好。这里外的安排,首先法律法规上我们不作难了,各路关系也照顾到了,这批劳务输出也算件能拿上台面的政绩……不错!我老黄在主任这个位置也有些年头了,迎来送往的也算阅人无数吧,我一看你老弟就是能干点事的人,我要过去,就先让人家过得去,不简单哪!其实你来没几天我们就有底了,统战部,公安局,侨联,港台事务办公室……你看有多少渠道可以了解你,但是该谈还得谈,没这个过程是不行的。”

  叶子农说:“那剩下的就是付款方式了。”

  黄主任说:“首付总额50%,最后一批离境前再付50%,这样双方都放心。”

  叶子农说:“同意,我这边没有问题,即签合同,即交首付。”

  黄主任说:“这种事不宜久拖,既决定了就要速办,闪电式的。你没辆车不方便,买辆车也不值当,我们借给你一辆车,把办公室的小柯派过去,连司机带助手都有了,小柯人熟地熟,联络起来也方便。出国前7天,我们找个地方给他们办个安全生产强化培训班,全封闭的,免得到处放羊出差错。”

  叶子农想了一会儿,说:“过两天我可能得回趟柏林。”

  黄主任说:“哦,那最好是签了合同再走,不影响这边的进展。”

  叶子农说:“那当然,肯定要先签合同,再说回不回去还不一定呢。”

  黄主任说:“等签了合同,你真有事就回去一趟。这边的事你放心,材料汇总到我这儿就可以了,有专人办理,你在不在都一点不受影响。户口迁移证给他们发下去,他们到当地机关提档案也得几天呢。”

  蔡庄镇距红川不到50公里,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镇,街道的房子大同小异,不管是平房还是二层小楼,墙面都贴上花花绿绿的瓷砖,门头上都有祈福纳祥的图文。小镇的街道都是一些私宅店铺,卖的也都是简单日用品和常用农业生产资料,街道上不时有拖拉机和农用三轮机动车驶过,发出柴油机特有的响声。此时天色已是黄昏,红色的晚霞正在悄然褪去,夜幕也在不知不觉中降临,有些人家已经亮起了灯光。

  果然如黄主任所说,到了地方也就到了饭点。黄主任把车开到一家名叫“蔡庄菜”的饭馆门前停下,门口已经停了七八辆车,但多是外地车牌号的大货车,这就是说吃饭的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过路司机,也说明这家的饭菜经济实惠。两人上到二楼要了一个小包间,黄主任点了几个酒菜,先是上了几个凉菜和啤酒,两人就边喝边聊。

  黄主任说:“这‘纳鞋底,裤腰带,乱七八糟一道菜’是啥呢?早年人民公社的时候大兴水利,每年冬闲都挖河。这挖河苦哇,派工一直是老大难问题,书记就想了个主意,改善伙食。可人多呀,也只能乱七八糟大锅煮,结果是特别好吃。纳鞋底就是锅贴子,为熟得快拿钢刷子拍两下,密密麻麻的像鞋底。裤腰带就是宽面条,锅太大了,细面煮熟了根本捞不出来,都成粗糊了。那年月,能吃上这些可不得了,后来就形成了这种吃法,当地的红白喜事你要没上这个,那你就算没请客。”

  叶子农说:“那得尝尝。”

  黄主任说:“改革开放以后老百姓的生活好了,吃得也讲究了,可还是有不少人就喜欢这口,吃的就是这口土得掉渣儿的味。你看,门口停的都是外地车,过路司机都喜欢到这儿尝个稀罕。”

  说话间主菜上来了,只见服务员端着一个农村和面的大瓦盆,那么大一盆菜,热气腾腾浓香四溢……叶子农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大盆菜,惊讶地说:“我的天哪!”

  黄主任也来了兴致,对服务员说:“去,拿瓶白酒。”

  叶子农说:“不行,那开车太危险了。”

  黄主任说:“我这酒量,没事!你看,这就是乱七八糟一道莱,没啥刀估讲究,就是一个实惠,豆腐、皮扎、丸子、肉块啥都有,一般的饭量,这盆菜够5个人吃。”叶子农左手拿碗,右手拿筷子,摆开阵势开吃。

  白酒上来,黄主任自己倒上小半茶杯,也不谦让,也不劝酒,一口就闷喝见底,然后又如数倒上。叶子农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有些异常。

  黄主任说:“对外地司机来说这家的饭菜很实惠,其实呢,是比以前贵多了,都是让那帮过路司机给吃贵的,这一贵不要紧,镇上的老百姓就不怎么来吃了。要说也没多贵,要是放在其他乡镇真的不算啥,可红川地区经济发展不平衡,特别是西部地区,土地承包以后原来的水利设施都荒废了,遇到大涝大旱单靠独门独户的力量根本抗拒不了。”

  叶子农感觉到黄主任正在逐渐偏离双方共同关心的话题,也许是怕冷场,但这种偏离又似乎隐含着什么东西。叶子农看不清楚,只能附和着说:“嗯,水利很重要。”

  黄主任说:“老弟,咱初次见面你跟我说过三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你说,中匈互免签证早晚要废止,现在还没废止。官商早晚要退出市场,现在还没退。护照早晚会像办身份证一样简单,现在还没简单。那你说,咱是不是在钻法律空子?”

  叶子农说:“钻空子,是禁止而有漏。法律就没禁止,漏在哪儿?钻什么?”

  黄主任竖了一下大拇指,又是一口闷喝,再倒上。

  叶子农说:“黄主任,你可不能这样喝。”但是黄主任已经开始话多了,说:“老弟,不是我跟你邀功,外经委也难哪,真的做了很多工作。户口人头费,县里张嘴要3000,宋主任指着县长鼻子骂,说你他妈抢劫哪?县长也急了,指着自己说,这钱我要是截留一分,我他妈是狗娘养的……唉,还是穷啊,闻不得一点肉腥,你让他啃个猪蹄儿,他恨不得把卖肉的都啃了。

  叶子农只能再次附和着说:“嗯,宋主任和黄主任都辛苦了。”

  黄主任由于酒精的作用渐渐来了情绪,说:“老弟,干部不都是焦裕禄,可也不都是刘青山哪。你说吃点拿点有没有?有!但是绝大多数干部是不出大格的,是兢兢业业想干好工作的,不像有些人说的,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叶子农说:“我就不信咱年年8%的经济增长都是群众无组织自发干出来的,这样说不是对立干群关系,是说中国的成绩是干部群众一起干出来的。事实是什么?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全国人民就奔小康了。但是呢,这五个指头不会一般齐呀,你得允许一部分人高高兴兴奔小康,一部分人嘟嘟嚷嚷奔小康。”

  黄主任再次竖了一下大拇指,第三次一口闷喝,再倒酒的时候手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叶子农也真急了,说:“老黄,你真不能再喝了!”

  黄主任摇摇头,说:“我老黄什么场面没见过?谁想灌老黄一杯酒,难哪!可今天不一样啊,不喝酒,我老黄张不开嘴呀!咱这事再咋说也不是规范的事吧?可你知道吗,这人头费是当扶贫指标分下去的……老弟,这我还能跟你说啥呢?是两个乡镇的领导求着我再找你争取点,就是再争取几个名额也行啊,其中一个领导就是蔡庄镇的……我谈干部,不是跟你老弟瞎扯呀,我是想让你相信,这钱不是肥我老黄的,也不是公司赚的……”

  叶子农伸手示意黄主任不要再往下说了,说:“人头费每人再加一千。”

  黄主任第四次一口喝干,酒杯一墩,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说:“老弟,仗义!今天这酒我得……得喝……多喝出十几万块钱来,我老黄也是好……好……好干部……其实你们这里的事我全知道……你给林雪红带……啊带个话,希望她渡过难关……将来想……回国内发展了,欢迎她来红……红川投资……”

  叶子农见黄主任已经喝成这样了,起身去结账,让店里的两个服务员把黄主任小心翼翼搀下楼,扶到车后座,自己开车返回了红川。

  叶子农把黄主任连人带车送回家,自己打出租车回到红川国际饭店,进了房间躺到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找出那张在布达佩斯那个绰号叫“北京刀客”的沈彪给他写的电话号码,放到手边,然后拨通了布达佩斯林雪红的电话。

  叶子农说:“红川这边交底了,条件比预期的要好。考察组的人选也定了,这事动起来很快的,你那边要尽快做好接待准备。有3个搭车出国的,都是核心圈里的少爷,我说给他们办到奥地利,这个不确定,德国、意大利也可以,看哪路方便了。”

  林雪红说:“好的叶大哥,我知道了。”

  叶子农说:“还有个事,我自己的,你先记个电话号码……嗯……对。这个人当时在布达佩斯,叫沈彪,沈阳的沈,彪悍的彪,绰号北京刀客,你打这个电话联系一下,看他还在不在布达佩斯,在的话想办法把这人弄到美国,这个钱单算,由我出。”

  林雪红问:“是您朋友吗?”

  叶子农说:“不是,一个愤青。有可能的话,就借着这一拨儿把他弄过去。”

  林雪红说:“好的,我知道了。”

  接着,他又给老九的房间打电话,先问:“九哥,吃了吗?”

  老九说:“还没呢,时差没倒过来,不饿。”

  叶子农说:“那正好啊,我也没吃呢,下来吃个饭吧。”

  老九说:“你没去吃饭啊?”

  叶子农说:“去了,吃了几口菜,主食还没来得及上桌,黄主任就喝倒了。”

  老九说:“啊?这么不经喝?好的,我这就下去。”

  红川国际饭店有中餐和西餐两个餐厅,在红川市属于高档酒店,特别是晚餐一般是要提前预订的,但是这会儿已经过了用餐的高峰时段,中餐厅也空出了几张桌子。叶子农在这里多次宴请过客人,对这里的菜品有些了解。

  两人选了一张小号桌子坐下,叶子农先征求了老九喜欢吃什么,老九自然是说吃什么都行,于是叶子农点了一些他认为不错的酒菜。

  叶子农端起一杯酒说:“九哥,你这么老远来,是个正常人都受不起呀,九哥这么做厚不厚道咱就不说了,既然来了,得,我给你接风。”

  老九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说:“那这酒不能喝了,怎么是你给我接风呢?咱不是刚说好的嘛,凡是吃的事统统归我打点,那现在算不算吃的事?算,就是我的。我说过,九哥没啥能耐,也就能撑点这碎银子的事。九哥啥人物?离用得着接风还早着呢。”

  叶子农独自把手里的酒喝了,说:“九哥,咱有话都实在说了。不管你为啥来,我不是高人,也没权势,我这儿没啥可惦记的东西。九哥不缺我这口吃的,可我除了吃不会别的表达,就是吃。我陪九哥好好吃两天,九哥就该忙啥忙啥吧。”

  老九说:“知道,知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听你说说话。”

  叶子农说:“罗家的事你都看见了,就是我这张臭嘴一时没把住,惹了这么大麻烦,现在不正在擦屁股嘛。有啥可聊的?要是按罗家明的例子,你这是找死呢。”

  老九笑着说:“你别说,我还真有过一头撞墙的念头。”

  叶子农思忖了片刻,说:“过两天我得回柏林,也没时间陪你。”

  老九大大咧咧地说:“知道你忙,你放心吧,我一点都不耽误你。”

  叶子农把该说的都说了,然后就不谈这个话题了,因为说多了没用,不管他说什么老九都不会当真,统统会被归到应酬、客套。

第十二章

  戴梦岩拍完《红颜至尊》回到香港,人没休息,心也没休息。

  10月初的北京已是秋高气爽,而香港天气却还依然很热,戴梦岩在北京穿的衣服到了香港都穿不上了,一趟航班又把她送回了夏天。由于常年在各地奔波,她对不同地区的气温差异早已经习惯,只是那种回家的放松会让她突然感到身心很累。

  戴梦岩住在景色秀丽的浅水湾,别墅不是很大,在这片豪宅林立的地段里还算不上很好的房子,但也是依山傍水,寸土寸金,非寻常人家可及。别墅是庭院式的,高高的围墙隔离了外面的视线,一道电动大门连接着一条下山的柏油路,道路两边绿树掩映。室内装修秉承了香港人的审美,传统的中国风格融进了大量的欧美元素,简约而不单调。客厅、餐厨和书房的窗户都朝向大海,举目望去能让人坠人一种海天一色的虚幻。

  此时,她正在家里等一位约请的打火机专卖店的老板。

  门铃响了,从客厅的监视器屏幕上看到大门外停了两辆车,阿英带着两个男人在门口等着开门,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正是打火机专卖店的老板,他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手里提着一只皮箱,显然是跟班的伙计。

  阿英对着摄像头说:“梦姐,赵先生来了。”

  戴梦岩看没什么异常就摁下电钮开门,见面客套几句,大家在客厅落座。

  赵老板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说:“阿英小姐说要好的,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把几个压箱底的都带来了。箱子里有20多只打火机,赵老板戴上白色手套,把每只打火机逐一打开盒子摊开在大茶几上,品牌有美国ZIPPO,有法国都彭,有英国登喜路……

  每只打火机除了精美的包装盒外都有防氧化的塑料袋封装。戴梦岩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这些打火机都价格不菲,也正因为不懂,所以只能凭对外观的喜好挑选。

  戴梦岩指着一只打火机说:“看看这个。”

  赵老板取出这只打火机,从各个角度让戴梦岩审视,介绍说:“这是法国都彭,燃烧式火石气体打火机,纯银镶钻,全球限量500个,特制豪华机盒,售价6万。”

  戴梦岩又指另一只问:“这个呢?”赵老板介绍:“这个是ZIPPO,纯金全球限量,售价9万。”

  戴梦岩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块头很大的金色打火机上,问:“这个是什么牌子?”

  赵老板取出火机介绍说:“这个叫纯金重型盔甲机,火石汽油式燃烧,没牌子,是著名火机设计大师威尔逊的私人作品,此款全球只此一只,具有唯一性,机壳、内胆全都是纯金手工打造,极致简洁,没有任何文字图案,重量是406克,有威尔逊先生的亲笔证书,有上家的购买收据,有香港万盛拍卖行的拍品证书,接受全球任何一家专业机构的鉴定。”

  戴梦岩问:“我可以拿一下吗?”

  赵老板说:“当然可以。”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副崭新的手套递给戴梦岩。

  戴梦岩戴上手套,刚拿起火机就惊讶道:“好重啊!”

  赵老板说:“这是今年4月我在拍卖会拍到的,成交价17万,本来我是打算以后升值了再出手的,可最近周转有点问题,还是拿来了。”

  戴梦岩问:“这个你要多少?”

  赵老板说:“戴小姐要是喜欢就给20万吧,我确实资金遇到点麻烦,见利就走了,戴小姐也不要还价了。说实话,这火机再拍卖绝对不止这个价。”

  戴梦岩考虑了一会儿,说:“赵先生,这火机是大师的作品,这一款有唯一性,又经过公开拍卖,懂行的人应该能认出来。我想说的是,不管以后这只火机出现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外界知道是我买的,原因我就不解释了。”

  赵老板说:“明白。这个请放心,没有合法程序我们是不会透露客户信息的。”

  戴梦岩说:“好,那就办手续吧,我需要你也开一张证书。”

  赵老板开完收据,手写了一份金盔甲火机交易证书,盖上公司印章和个人签名,连同先前已有的证书、票据一并交给戴梦岩审阅。戴梦岩仔细看过之后没有问题,就去里屋从保险柜里拿来一本支票,填了一张20万港币的现金支票交给赵老板。

  赵老板收好支票起身告辞,阿英出去送客。

  戴梦岩把票据、证书、火机整理好放进盒子,再把盒子放进手袋,又查看了一下手袋里的机票,见阿英送客回来了,就说:“准备一下,去公司。”

  阿英问:“要不要先给梁哥打个电话?”

  戴梦岩说:“不要,一打电话他就来了。”通常情况下,不管是工作往来还是朋友往来,戴梦岩都会预先打个电话的,别人来访也要先打电话预约。阿英没有再问,去准备车了。阿英这个人是从来不多嘴的,不该问的一句不问,不该说的绝口不说,恪守职业戒律。

  香港星际演艺经纪公司在九龙一幢高层写字楼里。

  星际演艺是一家在香港和内地都很有影响的经纪公司,但是起初的发展并不顺利,由于经营业绩不佳,几位股东先后离开公司另谋发展,只剩下梁士乔一人苦撑,直到与戴梦岩签约才有了转机。戴梦岩向来与经纪公司合不来,这在演艺圈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性格独立而倔强,屡屡与签约公司发生冲突,出道十几年里换了几次经纪人,与经纪公司打了两场官司。梁士乔博学、谦忍,没有大牌经纪公司那种江湖老大的做派和利益要求,从一开始就与戴梦岩订下了3个原则:一是协商一致的原则,双方均不得在违背对方意志或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决定;二是违约不同损的原则,特指戴梦岩如对影视公司、广告商以及其他合作商罢演、违约,不但要承担与合作商的违约责任,还要承担经纪公司的经济损失;三是合约无时效的原则,给予了双方充分的合作与不合作的选择自由。

  尊重、理解、沟通奠定了双方的合作基础,经纪公司也从运作戴梦岩的演艺事务逐步扩展到戴梦岩的房产投资、房屋租赁等财务管理,星际演艺实际上已是一个专门管理戴梦岩演艺与财产的经纪公司,而星际演艺自身也获得了可观的经济利益和业界知名度。

  阿英把车开到写字楼前的停车场,戴梦岩戴着大墨镜下车,两人进了写字楼,上了电梯戴梦岩才把墨镜摘下,很快就来到星际演艺经纪公司办公室。

  会计阿秀在工作,一见戴梦岩忙起身相迎,热情招呼道:“梦姐,你怎么来了?”助理小江也在,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跟戴梦岩打招呼。

  戴梦岩问:“梁哥在吗?”

  小江答道:“在里面谈事呢,时间可不短了。”

  正说着,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梁士乔和一位客人满脸笑容走了出来。这位客人戴梦岩认识,是香港一位著名男歌星的经纪人。

  戴梦岩握手寒暄道:“你好!”

  对方谦恭地说:“哟,是梦姐!三弟要在上海搞个演唱会,我来请梦姐捧场啊!”三弟就是那位著名男歌星,与另两位男歌星并称“歌坛三杰”,因为在三杰中年龄最小,人缘也很好,所以在香港娱乐圈里都叫他三弟。

  戴梦岩不知道梁士乔跟对方谈的结果,所以只能含糊地说:“祝贺!祝贺!”

  送走客人,梁士乔问戴梦岩:“你怎么来了?有事?”梁士乔的“你怎么来了?”与阿秀的“你怎么来了?”虽是同问,但性质却是截然不同。

  戴梦岩说:“嗯,有点事。”

  进到里屋经理办公室,戴梦岩在沙发上落座。

  梁士乔关上门也坐下,责怪地说:“你看你,打个电话我去一趟就是了。这儿有好几单事我都压着呢,就是不想打扰你,现在是需要你休息。”

  戴梦岩说:“我今天是私事,不是找梁总,是来找梁哥。”

  梁士乔一笑说:“哟,这话怎么听着心里发毛呢。”

  戴梦岩说:“梁哥,你怎么看叶子农这个人?”

  梁士乔不解:“怎么想起问这个?”

  戴梦岩从手袋里拿出香港一柏林的机票和打火机盒子放到茶几上,说:“我想和这个人接触一下,这火机就算个表示,刚买的,付过钱我就来了。”

  梁士乔愣住了,愣了好久,拿起机票看了看,说:“叶子农不在红川吗?”

  戴梦岩说:“不在,躲老九了。老九你知道吧,大高个儿,开饭店那个。”

  梁士乔问:“他去红川干什么?”

  戴梦岩说:“据林雪红说,老九的饭店不景气,去红川找叶子农了,叶子农好吃好喝招待了几天,就躲了,把老九晾在了红川,就是赶他走呢。老九不走,叶子农在红川还有一摊子事呢,老九知道他躲几天还得回来,就在红川等。”

  梁士乔看着戴梦岩,看了有几秒钟,然后拿起盒子打开,端详了一番打火机,又看了看票据和证书,淡淡地说:“嗯,梦姐风范,也够诚意。”

  戴梦岩说:“梁哥,你有看法就直说,不用这么艺术吧?我就是接触一下,我相信叶子农不是那种浮浅的人,我会让他承诺保密的,公司不会受影响。”

  梁士乔平静地说:“放心吧,你没有机会让他承诺的,他不会接受你。梁哥再贪财,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给你挡道,况且也挡不住,这个你也可以放心。”

  戴梦岩不屑地说:“你是说,他看不上我?”

  梁士乔说:“这不是谁看不上谁,是鸡同鸭讲,不通。”

  戴梦岩问:“怎么不通?”

  梁士乔想了想,说:“比如这儿有一块黄金和一条鱼,让你和猫来选择。”

  戴梦岩说:“那我肯定拿黄金,猫肯定把鱼叼走了。”

  梁士乔说:“这就是打个比方,一个群类一个活法,相互价值无效。这种事不需要用脑子想的,你就是再给我多安个脑袋我也不会想到那儿去。”

  戴梦岩说:“都说人在人情在,可罗家明已经不在了,这小子还是把事扛了。我以为这种人世上已经绝种了,没想到还有存活的。”

  梁士乔起身从办公桌上一沓待签的合同里抽出一份协议递给戴梦岩,说:“这是布兰迪发来的传真,你签个字那边就打款。你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戴梦岩看了看,说:“债权转移?什么意思?”

  梁士乔说:“他先来的电话,我也问了。他说他很尊敬叶先生,不希望再看到叶先生被戴小姐刁难,愿意替叶先生清偿抵押债务。”

  戴梦岩说:“哼,讨巧人情。这不疼不痒的,不会就这点意思吧?”

  梁士乔说:“那当然,这只是个示好的姿态,肯定有实质内容在后面。布兰迪是搞新闻综述的,吃的是政论这碗饭。叶子农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专家,你再看看国际局势和叶子农的背景,随便瞅一眼都知道布兰迪想干什么。”

  戴梦岩说:“那也得看叶子农吃不吃他那一套,我觉得不会。”

  梁士乔说:“布兰迪不可能是个人行为,迪拉诺公司是不会让面子落地的角色,叶子农吃不吃那套这件事都不简单。演艺圈是最忌讳政治的,如果布兰迪这事成立,你这个时候接近叶子农,那就不是找没趣了,是找死。”

  戴梦岩轻轻点了下头,问:“梁哥,那你说猫叼的鱼是什么价值?”

  梁士乔说:“这个不好单说某个人,只能说有这么一类人吧。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早上明白了道,晚上死了都可以。这也是打个比方,大概就是这意思吧。娱乐圈是个名利场,有名才有利、没票房就得饿死。你从一踏人这个圈子一些东西就被注定了,你只能比名气、比身价,慢慢就成性了,由不得你自己。很多女明星要么豪门婚恋,要么独身,那不是偶然的,是她的心气和周围评价要求她只能那样。”

  戴梦岩说:“梁哥,我说句没大没小的话,你别介意。如果是你,你要我吗?”

  梁士乔想都没想,说:“不要。拿着烫手,扔了可惜,除了闹心没别的。但这还不是鸡同鸭讲,鸡同鸭讲是超出了利弊权衡,是相互价值根本无效。”

  戴梦岩沉默了好久,说:“梁哥的话我记住了,我会想的。机票是我自己订的,火机是我亲自买的,这一步迈出去是福是祸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梁士乔摇摇头,叹了一声:“唉……”

第十三章

  戴梦岩从香港起程,再从法兰克福转机抵达柏林。由于之前的那次债务会议入住过梅尔卡酒店,对这家酒店比较满意,这次来柏林就仍然住在这里了。办完入住手续时间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戴梦岩叫了一辆出租车去诺伊瑟尔街。

  这条街果然如梁士乔所描述,是一个平民阶层的社区,看不到一点繁华的迹象。戴梦岩并没有马上去摁5楼10号的门铃,而是站在楼下观望这幢楼,观望周围的环境。

  这时刚好走来一个男子摁密码开单元铁门,戴梦岩朝男子微笑了一下,指指楼上。那人看戴梦岩是个年轻女子,又衣着华贵,不像是坏人,就没太在意,戴梦岩跟在那人后面进了楼道,那人上到3楼开门进屋了,戴梦岩继续上5楼,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叶子农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等戴梦岩摘下茶色镜认出来了,也一下子愣住了,惊诧地说:“怎么……是您?”

  戴梦岩笑着说:“是啊,刚巧有个人开门,我就跟进来了。”

  叶子农说:“那……请进,请进。”等戴梦岩都进屋了,他还探头往外看。

  戴梦岩说:“没人了,就我自己。”

  叶子农不知戴梦岩的来意,关上门,客气地问:“您这是……”

  戴梦岩没有答话,像先前的布兰迪和老九一样进门先打量屋子。尽管梁士乔跟她描述过叶子农住所的简陋状况,但实际看到的情景与她脑子里的想象还是不太一样,比想象中的更狭小、更简陋、更脏乱。虽是白天,但房间里面还是开着灯,自然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阻隔在外面,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这让刚一进来的她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里面的光线。房间里有一种日积月累的烟味,那烟味好像从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上散发出来。这套狭小杂乱的房子在她看来简直无处下脚,哪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可以跟“舒服”两个字联系起来的东西。墙根的电视机开着,放着推倒柏林墙的德语纪录片……

  叶子农见她这么认真地打量房子,就思忖:是不是她对红川劳务没信心,提前考虑卖房子的事了?于是谨慎地说:“红川还没结果呢,您现在就看房子

  戴梦岩说:“我不是看房,是看上你了。”

  叶子农谦卑地说:“哟,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呢。”

  戴梦岩说:“没听懂吗?那我再说一遍。我看上你了,就是男女的那种。”

  叶子农没动声色,大脑里却呆住了,这是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最多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帮个忙、共点事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扯到男女的事上?他看着戴梦岩,看着这个拥有无数狂热影迷,集名气、美貌、财富于一身的女人,脑子迅速地疑问、判断,迅速地归整出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应对,平静地说:“那还等什么?开始吧。”

  戴梦岩从肩上拿下挎包放到旁边的小塑料凳子上,走到叶子农跟前说:“好啊,我来给你脱。上面就不用脱了吧,用不上。”说着,去解叶子农的皮带扣。

  就在皮带扣将要解开的时候,叶子农突然拨开了戴梦岩的手,抓起茶几上的烟、打火机和一串钥匙,说了声:“真他妈疯子!”匆匆逃下楼去。

  戴梦岩望着敞着一半的房门,听着叶子农急速下楼梯的声音,淡淡一笑。听着下楼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探头往下看,只见叶子农出了大门,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定神,然后点上一支烟,漫无目的地望着街上。

  她回客厅拿上挎包也下楼了,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看见叶子农拿走了一串钥匙,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没敢把门带死,而是虚掩上了,不注意就看不出有没有锁门。

  叶子农听到单元的铁门响,回头看了一眼是戴梦岩,没理她。

  戴梦岩走到叶子农面前,冷冷地说:“跟我来这套?早把你看透了!”

  叶子农见戴梦岩是脸朝人行道的一个方向站着,自己赶紧挪到靠墙根的位置,对戴梦岩摆了摆手说:“您站这边,看我,脸冲墙。”

  戴梦岩没明白怎么回事,问:“干什么?”

  叶子农说:“你知道柏林有多少华人?全世界的华人没有不认识您这张脸的吧?”

  戴梦岩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说:“我不怕,早习惯了。”

  叶子农说:“我怕。”

  戴梦岩站到脸朝墙的位置,说:“我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准备的。你呢,也一定有你跑的道理。我给你个机会,你说实话,如果真的在理,我不难为你。”

  叶子农说:“我总被人甩,怕了,经不起折腾了。”

  戴梦岩嘲讽地说:“总被甩,为什么?”

  叶子农说:“穷啊,人又邋遢,脏懒馋占全了。这不怪人家,我就是一只癫蛤蟆。”

  戴梦岩说:“不老实!总被甩就总有女人,男人惯用的伎俩。那我告诉你,你那点流氓把戏到了我这就算到头了。”叶子农不吭声了。

  戴梦岩说:“不说?好,那你就在我这儿屈就吧,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叶子农犹豫了片刻,说:“烫嘴。我怕你把聚光灯招来,剥夺了我的自由。”

  戴梦岩问:“仅仅为自由?没有性格、学识这方面的原因吗?”

  叶子农说:“不能说没有,但仅自由这一条,就足以让其他都无须关注了。”

  戴梦岩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太刻薄了!你就是这么尊重女士的?”

  这时有个亚洲人模样的路人走过,边走边看戴梦岩,走过去了还在回头看。叶子农注意到了,就直勾勾地看那个人,直到那人移开了视线。戴梦岩也注意到了,先是把脸朝背对的方向转了一下,然后从领口抽出挂着的茶色镜戴上。

  戴梦岩看那人走远了,说:“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不能把我晾在马路上吧?”叶子农去摁密码开门,这种单元门锁跟香港很多住宅楼差不多,都是电子门锁,每户有一个密码。开了门,两个人上楼回到屋里,叶子农关了电视和录像机,去厨房烧水。

  戴梦岩把挎包又放回凳子,也去厨房看看。这只能算是一个所谓的厨房,不是因为厨房的空间更狭小,而是里面根本没有锅碗瓢勺,也没有米面油盐,唯有冰箱和炉灶还能与厨房搭点边,这说明叶子农是从不在家做饭的,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吃,炉灶的作用只是单一的烧开水。厨台上有只好大的白色搪瓷茶缸,茶缸已经很旧了,有几处掉瓷的疤痕,内壁的茶渍日积月累早已变成了黑色,茶缸上面还有“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戴梦岩在内地拍戏时见过这种茶缸,那是用来表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道具,没想到叶子农居然还在用着“文革”时期的产品,这让她觉得叶子农就像那个红色年代一样陌生而遥远。

  叶子农从一只绿色的茶叶桶里取出一些花茶放人茶缸,然后打开水龙头,把两只玻璃茶杯象征性地测了测,就算洗过了,拿着两只茶杯和大茶缸去客厅,放到茶几上。

  戴梦岩也走过来,再次打量了一下屋子,说:“你看看你这穷酸样儿。”

  叶子农正在点烟,从嘴上拿开烟说:“谢谢。”

  戴梦岩纳闷:“这你谢什么?”

  叶子农坐下,说:“能让您获得优越感,这让我觉得我的穷酸也有了价值。”

  戴梦岩惊叹地摇摇头,拿过一只凳子也坐下,说:“你真够恶毒的,我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个痞子。”

  叶子农说:“您看,我们穷人也得打起精神过日子不是?”

  戴梦岩从挎包里拿出那只纯金打火机,没有显示打火机身份的包装盒和证书了,只是一只纯粹的打火机,轻放在茶几上,说:“没什么好买的,送你一只打火机。”

  叶子农被打火机硕大的个头和金灿灿的质感给镇住了,尽管戴梦岩是小心轻放的,但打火机落下的声音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他伸手去拿,火机差点脱手,完全不是平常习惯了的那种手感,太沉了。他小心地拿在手上,说:“好沉哪,是金的吧?”

  戴梦岩说:“没见过金吗?”

  叶子农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金。”

  戴梦岩说:“那就见见吧。”

  只要是思维还正常的人,不用想也能判断出这是一只有来历、有背景的天价火机。叶子农把打火机放回原处,说:“这我可受不起,谢谢,谢谢了,您请收回。”

  戴梦岩说:“不喜欢就扔了吧,别看着烦心。”说着她拿起打火机去了厨房,洗碗池下有个垃圾桶,随手扔了进去。

  叶子农赶紧跑过去,从垃圾桶里拿出打火机。打火机太沉了,愣把桶里的垃圾砸出了一个坑,机身也沾上些茶渍和茉莉花茶的碎末子。他先用纸巾小心擦干净机身表面,然后从卫生间里找出一件质地柔软的纯棉背心,小心翼翼又擦了一遍,回到客厅,又把打火机放回原处,说:“那……那……那这样吧,我先替您收着,先替您收着。”说话间水烧开了,从厨房传来水壶的蜂鸣声。叶子农去厨房关火,提着水壶过来,将滚开的水冲进已经放好茶叶的搪瓷茶缸,一股浓郁的茉莉花茶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叶子农说:“花茶你喝得惯吗?要喝不惯我下去给你买点饮料。”

  戴梦岩说:“喝得惯,就是杯子用不惯。”说着拿起玻璃杯到厨房仔细洗了一遍,回到客厅从挎包里拿出高级纸巾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让叶子农倒茶。

  喝了一口茶,戴梦岩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和两本房产证,先把一份房产抵押文件和两本房产证放到叶子农面前,说:“我用不着了,还给你。”

  这个叶子农没有推辞,说:“谢谢你的信任,谢谢!”戴梦岩注意到,叶子农这次没有用“您”而是用了“你”,也没有推辞,这让她感到这个人对能接受的和不能接受的是有分寸的,因为房产抵押的债权行使在她手里,即使抵押文件在她手里也不妨碍她放弃权利,这种情况下叶子农即便推辞也是无效的,也是对她的信任不尊重。她又递上另一份文件,说:“这是布兰迪给梁总的传真,你看看吧。传真的内容不长,意思也很简单。”

  叶子农看了看,又把传真还给戴梦岩。

  戴梦岩说:“我没理他,但是也得告诉你呀,布兰迪就是想通过梁哥让你知道的,我也别辜负了人家。布兰迪是做政论节目的,美国媒体一向对中国说三道四,别沾这个人。你和罗家明不一样,会有麻烦的。”

  叶子农说:“活着就有麻烦,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受着。”

  戴梦岩说:“不说那些了,晚上吃什么?”

  叶子农问:“你住哪儿?”

  戴梦岩说:“梅尔卡酒店。”

  叶子农说:“那我打个电话要两份外卖,吃完饭我送你回酒店。”

  戴梦岩说:“不行,你要请我吃饭,去饭店。”

  叶子农说:“别到公共场所,让人认出来对你我都不好。”

  戴梦岩坚持道:“不行,你一定要请我吃饭。就算是朋友嘛,凭什么老九到了红川你请他好吃好喝,到了我这儿就得吃盒饭?”

  叶子农想了一会儿,问:“喜欢吃日本菜吗?”

  戴梦岩说:“还可以吧。”

  于是叶子农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先是看烟盒,见烟不多了,就去拿了一个整盒的,然后拿上钱、车钥匙,最后拿着纯金打火机犯难了,搁哪儿都觉得不保险。

  戴梦岩说:“这火机是给你用的,不是让你添病的。”

  叶子农说:“用它?那就不是怕丢火机了,是该怕丢命了。”

  出了门,实际天已经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

  戴梦岩和叶子农一起走到那辆白色大众轿车跟前,陈旧汽车仍然是非常干净,戴梦岩拍了一下车身笑着说:“哟,你的车可比你的家干净多了。”

  因为布兰迪也说过同样的话,叶子农笑了,也同样说:“出了门就要服从公共规则。”

  戴梦岩对车的感觉太了解了,一上车就感到了空间不够,减震不好,座椅不舒适,就连关车门的声音都不一样,是“啪 而不是“砰”。汽车发动后明显能感觉到车身颤动,发动机噪音也更直接。她扣上安全带,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叶子农笑笑,说:“托您的福,我正在过好日子。”

  戴梦岩说:“这算什么好日子?”

  叶子农开动车,笑着说:“这是我的好日子。您有您的好日子,您过您的。”

  汽车行驶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家日本餐馆,这一带是日本侨民比较聚集的社区,来这里就餐的大多是日本人,对叶子农来说重要的是这里有单间。餐馆门头写着斗大的日本字,门口两侧挂着日式灯笼。店面装修得精致、幽雅,里面放着融合了蓝调元素的日本音乐。单间不是很大,也不是席地而坐的那种,而是做工考究的木桌和漂亮的木凳,木墙顶部排列着暗藏式的小射灯,光线柔和、舒适,也非常安静,是个聊天、小聚的好地方。

  叶子农要了一个单间,点了几个熟悉的菜,给戴梦岩要的是米饭,给自己要了一碗日本切面,还有一些饮料,两人边吃边聊。

  戴梦岩说:“我见过男人把白衬衣穿成黑色的,没见过把黑衬衣穿成白色的,今天在你洗手间见到了,你真了不起。”

  叶子农说:“有时候想不起来送洗,没衣服换了就找件脏得轻点的穿。”

  戴梦岩说:“你要自由,我给你。只要外界不知道,你就有自由。我不能肯定咱们就一定合适,看清楚这个需要时间,你也要给我时间,但是在我没有特赦你之前,不许你有其他女人,否则我会召开新闻发布会,任意说你和我的关系,你知道八卦新闻会怎么炒作,也就别跟我要什么自由了。我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信不信由你。”

  叶子农说:“我信。”这时面条端上来了,清汤见底,上面铺着青菜、肉片、小鱼,热气腾腾。叶子农吃得波澜壮阔,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全然不顾斯文。

  戴梦岩皱皱眉头,说:“真的不雅,你就不能绅士点吗?”

  叶子农放下筷子,擦擦汗,又擦擦嘴,说:“你得允许一部分人先高雅起来,一部分人后高雅起来,一部分人怎么也高雅不起来。”

  戴梦岩无奈地一笑,说:“我提三个要求,你要答应。”

  叶子农说:“那要先听听看了。”

  戴梦岩说:“第一,不许用让我恨你的方式赶我走,比如羞辱、虐待,到头来还落个你是为我好,我不要这样,你想赶我就直接说出来。第二,不许从你嘴里说出来赶我走,你要想赶我就高明点,别让我察觉,你这么有脑子,不缺这点智慧。第三,不许跟我用心计,我肯定是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你这种头脑的人要跟女人用心计,那就太欺负人了。”

  叶子农说:“嗯,回头我查查字典。”

  戴梦岩不解:“查字典干什么?”

  叶子农说:“看看还有没有我可用的词了。”

第十四章

  1991年10月27日,星期天。在灯火通明的红川机场候机厅里,叶子农、黄主任和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几名干部送最后一批劳务输出人员登机离境,选择的国际航班仍然是红川经停汉城、莫斯科至布达佩斯这条航线,仍然由莫尔和徐红带队。

  叶子农和黄主任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劳务人员”一个个通过关口,叶子农一直担心的不是债务期限,而是匈牙利的局势。出国热一直在升温,匈牙利是最大跳板,华人大量涌人布达佩斯很快会造成社会问题,两国政府都不会置之不理。一旦中匈互免签证协议有变,将会对这个计划造成致命冲击。此时此刻,叶子农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点。

  黄主任说:“老弟,不是我赶你,此地不宜久留。”

  叶子农问:“有麻烦了?”

  黄主任说:“有人举报了,说这笔劳务输出是特大偷渡,公安局已经立案了,外经委的意思是查查也好,有个结论以后不扯皮了,不然老留个辫子。按照国家现行规定,对外劳务输出不允许跨省、跨系统派遣,过路劳务确实是属于不规范动作,户口迁移只是变通了一下政策。这个由外经委来应付,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叶子农说:“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法律体系,这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让各种矛盾反映出来。红川的案子怎么定性不是单纯的法律问题,法律滞后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观念问题,从疑罪从有到疑罪从无,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观念不一样判断就不一样,肯定会有碰撞。”

  黄主任说:“没事,至少没大事。”

  叶子农说:“本质还是有中匈互免签证条约,没了这个就没了这事的法律基础。”

  他们一直在机场等着,直到这架航班起飞。

  红川过路劳务自1991年9月7日开始实施,至10月27日结束,历时51天。

  叶子农和老九于10月28日下午飞抵北京,出了机场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叶子农告诉司机去郁金宫饭店。从红川到北京,从首都机场到郁金宫饭店,叶子农睡了一路,因为在等布达佩斯的电话期间他睡不着,看了一夜的电视,直到接到林雪红的电话告诉他最后一批出国人员顺利到达布达佩斯,他的心才算落地。

  老九不知道郁金宫饭店,也不知道叶子农为什么会选择这家饭店,他连问都没问,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订的是29日去纽约的机票,叶子农订的是30日去法兰克福的机票,两人在北京可以接触的时间也就20多个小时了。经过了红川一个月的尴尬与坚持,他并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他对来红川的初衷已经无望了。他对叶子农有愠,有恼,也有内心的凄凉,只是他尽量不挂在脸上。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得大面上过得去,即使要撕破脸皮了,也得握着手保持表面的温和。

  到了郁金宫饭店,两人走到大厅的总服务台,叶子农早早就拿出一沓美元预备着,这就告诉老九了,住宿费是由叶子农来付的。

  叶子农问:“有单人间吗?”

  服务员回答:“有。”

  叶子农说:“要一个单人间。”然后对老九说,“九哥,护照。”

  老九没动,而是问:“你呢?”

  叶子农说:“到了北京我就到家了,我住家里。”

  老九说:“等一下。到那边,我有话说。”

  距离总服务台20多米有几个沙发和小茶几,是供客人临时休息的地方。老九拎着行李先几步过来坐下,叶子农也跟了过来。

  老九说:“兄弟,做太绝了吧?”

  叶子农说:“这不是到北京了嘛,我是东家,你得让我尽点意思。”

  老九说:“你是打发小鬼儿呢,一直是,小鬼儿难缠嘛。”说着他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叶子农面前,接着说,“本来我想临走给你的,你这么逼我,就别等到明天了。我来红川没少让你破费,你为赶我走还回了一趟柏林,这点钱就都有了。”

  叶子农说:“九哥,先住下,回头再骂我行吗?”

  老九非常失望地摇摇头,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该不着让你破费。再处下去还是给你添麻烦,就到这儿吧。我给兄弟道个歉,九哥这次来对不住了。”

  叶子农笑笑,说:“九哥,你就是砍头剁脑袋,也得给人家个说道儿吧。”

  老九说:“罗家明拿50万买一句话,人家那是有悟性,一句就行了,买得起呀。就我这笨脑子,千句万句都不一定能点透呢,还傻咧咧就来了,是我自己拎不清。”

  叶子农沉默了片刻,说:“九哥,这我得为罗家明说句话了。那50万是我许的,可罗兄从没认可过,那不是一单合伙生意,他就没指望给我的钱还能拿回来。他对我有质疑和求证的成分,让我腆着脸子说也有陌路知己和同质相惜的成分。我按我承诺的给他没错,他按他的为人拒绝也没错,但是你那样揣度罗兄就错了,这里不存在谁拿50万买了一句话。我跟他陌路来陌路去,还谈不上朋友,如果罗兄不是那种心性的人,罗家的事我是不会管的,起码不会这么管。人都有好恶,我的好恶就看重这点东西。”

  老九脸一红说:“对不起,是我想歪了。”接着又说,“可你也真干得出来呀,愣跟我耗了一个月没蹦一个正经字儿,幸亏劳务输出结束了,不然我签证都到期了。这都客客气气一个月了,你受得了吗?你这么打发小鬼儿,还让不让人要点脸了?”

  叶子农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点了一支烟,等老九情绪稳定点了,说:“九哥,我就说两条,如果九哥觉得不在理儿,随你怎么骂我。”

  老九说:“好,你说。”

  叶子农平静地说:“咱先不说真相,先说人之常情。九哥,咱将心比心想想,谁愿意多事啊?你要是跟罗家明一样,那我就甭混了,就为我这张臭嘴擦屁股吧。”

  老九说:“怎么会呢?”

  叶子农说:“怎么不会呢?罗家明栽的跟头是呈因果存在的,谁具备了那种条件谁都离栽跟头不远了,因果还能虚了吗?这事搁你,你是愿意多一事还是少一事?”

  老九说:“那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子农说:“这不得了嘛。咱再说这事的真相,真相是啥呢?你是来找高人的,是来讨高招儿的。九哥,这个事实咱承不承认?”

  老九点点头说:“承认。”

  叶子农说:“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我不是高人,没有高招儿,你不信哪。我拿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有的话我早给你了。”

  老九说:“你没给罗家明吗?那见路不走算什么?”

  叶子农说:“见路不走是提醒他,甭琢磨什么高人、高招儿,是让他做老实人、办老实事的,是让他实事求是的,可他还是奔高人高招儿去了,这一奔可就瞎了。罗家明就是这样死的,你要往那儿奔,你也死。”

  老九说:“我觉得你这次劳务输出就是高招儿。”

  叶子农说:“那是条件的可能。条件的可能是什么?就是实事求是。你来干吗呢?你是来找秘籍、法宝的,是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要点石成金的,你这不是难为我嘛,咱要有那点石成金的本事,那咱还不把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点成大财主?”

  老九沉思了好久,说:“这话你咋不早说呢?”

  叶子农说:“见路不走这句话不是你来红川才知道的吧?实事求是这话还用我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锥子都扎不出血了。”

  老九似懂非懂,说:“那……是我错了?”

  叶子农说:“甭管谁对谁错,先住下,行不?”

  老九再次拿起信封说:“兄弟,别让九哥太难做了,收着。”

  叶子农说:“九哥高兴,那我就收着。”

  老九说:“我脸皮够厚的了,也不在乎再厚点了。你看我明天就走了,你又没妻小,那咱住家里说话多方便哪。”

  叶子农笑了笑,说:“住不下呀,真的住不下,还不如柏林那间呢。一会儿我带九哥去认认门儿,看我是不是成心赶你呢。”

  老九拎起行李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办手续。”

  老九办完住宿手续直接把行李寄存了,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叶子农的家。

  郁金宫饭店离叶子农家不远,也就是五六分钟的车程,这就是叶子农选择这家饭店的原因。车子从大街拐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没有任何高层建筑,清一色的平房,密密麻麻,七连八拐,以大杂院居多。从胡同口往里,几乎每个临街房都是小餐馆,一家挨着一家,已经临近晚饭的时间了,家家餐馆都开始忙碌,显得十分嘈杂。出租车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下,老九跟着叶子农走进这座院子。院子里有人在自家的自来水池洗衣服,也有人家在做饭,锅铲翻菜的声音都能听见……叶子农一路走过,偶尔碰见熟人打个招呼。老九生在纽约,虽然在电视里也知道一些北京风情,但是从没有真实体验过这样的场景,那种地道的京腔京味打起招呼格外显得亲热,让人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叶子农的房子又低又小,在两间瓦房的夹缝中,木制房门上的褐色油漆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房门的右侧是一扇小窗户,几乎看不到本色了。叶子农开门进去,打开灯,老九立刻理解了叶子农说过的那句话:住不下呀,真的住不下。房子只有一间屋,最多也不过10平方米,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除此屋里再没什么大件了,也放不下了。屋子没有后窗,通风不好,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如果说叶子农在柏林的房子让老九意外的话,那么眼前的这间房子就是让老九不可理解了,甚至感到辛酸。

  叶子农费了好大劲才把门口的自来水龙头拧开,放出来的全是带有红铁锈的脏水,他拧开水龙头就不管了,让脏水顺着池子往外流,然后把一张方形折叠桌搬出来展开,又拿出两个马扎、脸盆、毛巾。这时候自来水已经变清了,他先把折叠桌和马扎擦干净,让老九先有个地方坐,再优先清洗电热壶,烧上水,这才去屋里擦床擦桌子。

  老九跟进屋,问:“你怎么会住这里?”

  叶子农说:“六八年,路线斗争,我就流落街头没窝了。这小屋以前不是房子,是人家搭的做饭棚子,我花一百块钱买的,找了几个农民垒了间房子。”

  老九说:“六八年,那时候你还在上中学吧,就这么有能耐了?”

  叶子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时候我是团伙老大呀,打群架基本就是工作,身边除了亡命徒就是贼,那时候我比我爹还有钱呢。”

  九哥说:“后来不是都落实政策了吗?”

  叶子农说:“过去的事,不提它了。”

  老九说:“你这窝真该挪挪了,起码得有个卫生间吧,多不方便哪。”

  叶子农擦完床板,从密封塑料袋里往外掏被褥和枕头,说:“这儿要拆迁了,原住户可以在原地优惠买房子,这个地段多好哇,咱等。”

  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叶子农到院门口的小卖铺买了包花茶,在大茶缸里泡上茶,又洗了两只不带把手的白瓷杯,这就给老九安置住了,自己继续干活,用毛巾反复擦干净门前的铁丝,把已经铺上的被褥和床单又搭出来晾晒。

  老九过来帮忙,说:“这都快天黑了,你还晒啥呀。”

  叶子农说:“樟脑球的味儿太大了,散散味儿。”

  叶子农搭完被褥,洗洗手,坐下,把自己的那杯茶一口喝完了,然后全身放松地点上一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九说:“累了吧?”

  叶子农摇摇头,说:“后怕,踏踏实实到家了才觉得浑身发软。我一直提着心哪,中匈互免签证条约随时可能作废,老天还算照顾我呀。”

  老九说:“既然是条件的可能,你还怕啥?”

  叶子农说:“是可能,不是一定,总有咱想不到和不可控的,不然咱还是人吗?”

  老九说:“我这人笨哪,不敢有啥贪心,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开好个餐馆。”叶子农笑笑,没有搭话。

  老九说:“赶上我爹我是不想了,我这辈子能挣到500万,是美元,我就知足了,起码没把我爹的家业败掉。”叶子农笑笑,还是没有搭话。

  老九说:“咋不说话?笑话我?”

  叶子农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该说啥,听你说。”

  老九说:“你怕得罪人。但是在我这儿你放心,九哥再笨好赖话还听得出。”

  叶子农就问:“想管不管用?”

  老九说:“当然管用,有志者事竟成嘛。”

  叶子农弹弹烟灰,笑着说:“那你小家子气了。既然管用嘛,干吗不多想点?要我就多想点,想500亿,一万亿。”

  老九愣住了,想了想说:“那……就是不管用了。”

  叶子农说:“你连想都没想过,怎么可能去做呢?想只管想的用,每个条件只管它这个条件的用,不管别的用。如果你面对的不是正确,你跑一辈子也没用,老天不会因为众生心诚就把有志者都成全了。条件的可能是啥?就是让你想可想之想,能可能之能。你想了条件不可能的,一分钱也是贪心。只要是条件可能的,多少都正常。”

  老九给叶子农倒上一杯茶,说:“子农,你给说说这个见路不走吧。”

  这时的夜幕已经落下,多数人家都亮起了灯。叶子农看看天色说:“先吃饭吧,饭桌上也不耽误说话。地方我早想好了,你来趟北京,怎么也得请你吃顿烤鸭。”

  老九指了指桌子说:“这儿多自在呀,门口都是饭馆,还费那事干啥?你等着。”说着他站起身,也不管叶子农同不同意就大步往外走去。

  叶子农也不争执,由着老九出去了。

  老九出了院子朝胡同口的方向走,一路全是小餐馆,他看见一家挂着“杨记手褂面”招牌的餐馆里顾客不少,这个餐馆离大杂院不远,最多也就40米的距离。老九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是做面的,对手擀面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只要有吃手擀面的机会他都要尝尝。

  小店老板迎上米招呼:“来啦,您请坐,想吃点什么?-

  老九没坐,问:“有啥拿手的?”

  老板回答:“腰片、爆肚、烟肝尖是小店的招牌菜,主食手揩面,汤吃干拌随您。小店的几个凉菜也不错,您可以荤素搭配着。”

  老九说:“好,就要这些。面要干拌的,两碗,再来几瓶啤酒。管不管送啊?就前面那个院子,进去往右看见一张矮桌子。”

  老板笑着说:“院儿里的?怎么瞧着不大面熟哇?得嘞,这就给您送去。”

  老九指着吧台上凉菜说:“就现在,先来几个凉菜,我带手也拿点东西。”

  由于院子里的路灯比较远,光线不是很好,叶子农就把桌子往门口拉了一点,能借点屋里的灯光,然后往大茶缸里续上开水,又往电热壶里添上凉水,这时就见老九回来了,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后面跟着餐馆服务员,托着满满一托盘的碟、筷和凉菜。

  凉菜摆上桌,服务员问老九:“待会儿下面吗?”

  老九说:“现在就下,我不喜欢空腹喝酒。”然后问叶子农,“你呢?”

  叶子农说:“我随便,一块儿下了。”老九对服务员说:“都下了。”

  服务员走了,叶子农给老九换了杯热茶,问:“哪家的?”

  老九坐下说:“手擀面那家,有啥吃啥叹。不管他了。咱还说那个见路不走,我是真不懂啊,你就直接说实事求是不就行了,为啥非弄个见路不走呢,神神道道的。”

  叶子农说:“觉得神道不怕,只要不是吹气儿显灵的,咱就好絮叨。”

  老九说:“反正我觉得挺神道的,好像故意打机锋。”

  叶子农说:“实事求是是个很大的概念,很原则,很宽泛,只是你听多了,不觉得它神道了,不觉得神道并不表示你就真懂了,更不表示你就能操作了,就像好多人在说实事求是的时候,其实实事求是根本不关他的事,他那样说只是想表示他是明白人。见路不走是‘见路非路,即见因果’的意思,跟‘见相非相,即见如来’是一个道理。见路不走是实事求是的执行和具体,更具提示性,更容易理解和操作。”

  老九愣神了半天,说:“子农,我蒙了。啥叫路啊?我咋突然觉得我连啥叫路都不知道了。啥叫‘见相非相,即见如来’啊?如来是啥呀?咱为啥要见它呀?”

  叶子农说:“啥叫路呢?成功者的经验、方法叫路。路管不管用?管用,不管用早没人走了,它管借鉴、模仿、参照的用。但是我们说它有漏,不究竟,因为成功者的经验是他那个条件的可能,你不可能完全复制他的条件,完全复制了,也就不是你的人生了。见路不走就是提示你,不要拘于经验、教条,要走因果,只有因果是究竟的,是无漏的。那咱说是人就会有错,但你至少有了这种意识,比起唯经验唯教条就少出点错。啥叫命运呢?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力之外,剩下的不就是多出点错与少出点错的区别嘛。”

  叶子农喝口茶,接着给老九解释名词,说:“如来是啥呢?这得从因果律说起。什么条件产生什么结果,这是规律,这个规律是怎么来的呢?不知道,因为说来就已经错了,有来必有去嘛,而因果律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人们就用如来这词来表述这种性质。‘见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意思通俗点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里的如来当真相讲,往大里说就是了悟得道的意思。”

  老九问:“那得道算不算迷信哪?”

  叶子农说:“迷信的和科学的都用得道这个词,那就看你的甄别能力了。毛泽东就是得道的,你看看他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就知道中国革命为啥能成功了。毛泽东和邓小平都是见路不走的,都是不拘经验教条该咋办就咋办的。”

  老九点了点头,又问:“那人家做出国,你也做出国,这算不算走路呢?”

  叶子农说:“见路不走不是让你跟别人一样的,也不是让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它不以一样不一样为判断,它是让你立足自身的条件,以自身的条件可能为判断。”

  老九说:“子农,我不是抬杠啊。罗家明的悟性可不低呀,他咋没用好呢?”

  叶子农说:“因为他是要做高人的,甭管啥道理先别妨碍他做高人再说,这时候甭管啥道理都会被歧读,只要你还有颗做高人的心,你就会这样,由不得你自己。这时候见路不走就不再是实事求是了,而是我要跟你不一样,我得是高人的、高招儿的,这就背离了条件的可能。罗家明的判断能力是不足以判断苏联政局的,他的资金能力也不足以支持他做那样的赌局,但是他放大了他愿意放大的,缩小了他愿意缩小的,不栽跟头还等啥?”

  老九连连点头,拉长了声音感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可是……谁不想透过现象看本质啊,可它透不过去呀。子农,你要大大低估我的悟性,九哥不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你要啰嗦地说。你能不能给我举个例子,让我直接点理解见路不走?”

  叶子农想了想,说:“比如这次劳务输出……”

  老九立刻打断说:“别说劳务输出,这个法律呀、国际形势呀……太复杂。你说个我能懂的,最好跟吃有关系的,我比较熟悉。”

  这时餐馆服务员把三个热菜和两碗手擀面送来了,手擀面让老九受到了启发,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吃的了。

  老九等服务员走了,用筷子挑了一下面条说:“你就拿这面条打比方吧,我说手擀面就是比机器面好吃,这算不算路?”

  叶子农端起面条吃了几口,说:“我给你擀一个,你看好吃不好吃。”

  老九说:“你这不是抬杠嘛。”

  叶子农说:“这不是抬杠,你不能说我的手就不是手。说手擀面比机器面好吃,是由经验归纳出的教条,不为错,也很管用,用来判断面条很方便,但是我们说它有漏。实相是什么呢?是软硬度,是薄厚宽窄,是给面团做功的方式和方向,是面的结构……总之只要你满足了好吃的面条所要求的那些条件,不管你是用机器的方式还是用人工的方式,它都出那个结果,这取决于你需要哪种方式,如果你是大规模的连锁店,机器方式的产量、成本和质量的稳定性就有优势。如果你的思维被束缚在手擀面比机器面好吃的教条里,你这个好吃的面条要想实现大的市场系数就很困难。”

  老九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我好像有点明白这个见路不走了,就是你不能跟着经验、教条瞎跑,也不能跟着形式走,只看因果、本质,只按它的条件可能去说,至于跟别人一样不一样的不用去考虑,也许是一样的,也许是不一样的。”

  叶子农说:“人是最愿意走捷径的,比如谁谁的成功之路,他以为别人成功了,他照搬过来也会成功,那就危险了。唯经验、唯教条,这东西害人呢。甭管是谁的经验教条,一碗面条你去唯唯还没啥,可要放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那后果就不得了了。”

  老九说:“一碗面条也不能唯,唯了我咋办?哎呀,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活了!”

  叶子农说:“也不能这么说,你还得了一颗年轻的心呢。”

  老九匪了一下,惊叹道:“我的娘耶,这骂人可真够绝的。”

  叶子农懊悔地掌了一下嘴,赶紧道歉:“九哥,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德性,稍不留神就又臭嘴了……真不是成心骂人的,是跟九哥一熟就没大没小了。”

  老九说:“你还是赖点吧,你一正经我咋就这么别扭呢。”老九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他不再是纯粹的客人了。

第十五章

  1991年11月4日,布兰迪继9月初来柏林之后再次来到这个城市。柏林刚经历过一股寒流,气温很低,冷风咫溅地刮着,大街上的人们都用厚实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女人们围起了围巾,穿上了长筒靴,时隔两个月这里已经是冬季了。

  出了机场,布兰迪乘出租车顺利来到诺伊瑟尔街,摁门铃前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3点20分。

  对讲器仍然传出叶子农的德语问话,当他报出自己是布兰迪时,铁门随即“咔嗒”一声打开了,叶子农很礼貌地站在门口迎客人进屋。因为来过一次,布兰迪知道叶子农家的情况,所以穿着鞋就直接走进了客厅。

  叶子农关上门,指着那只破旧的木凳子说:“请坐。这么快咱们就又见面了。”

  那只凳子虽然破旧,但毕竟是木制的,在这间屋里就算是上座了。

  布兰迪坐下说:“是啊,又见面了。”

  叶子农从那摞塑料凳子掰下一个在布兰迪对面坐下,问:“从纽约来?”

  布兰迪说:“是的,专门来找你的。”

  叶子农说:“怎么不先来个电话,我好去机场接你。”

  布兰迪说:“你刚从红川回来,不想太早打扰你。没关系的,这样很好。”

  叶子农说:“债务转移的事我知道了,非常感谢。咱们不客套了,什么事?”

  布兰迪说:“好的,我喜欢这样。”然后从公文包拿出一份《意向书》,接着说:“都在这上面了,你自己看吧,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这是一份大型政论片《共产主义运动一百年》的合作意向书,意向书里详细说明了该片的意图、市场、制作流程,布兰迪作为总负责人聘请叶子农担任总编辑和撰稿人,明确约定了叶子农酬金的数额和条件,包括叶子农去纽约的签证、食宿和工作条件。

  叶子农看完后把《意向书》递给布兰迪,说:“这活儿我干不了。”

  布兰迪没有接,而是说:“先别这么肯定,请再仔细看一遍酬金。”

  叶子农说:“钱是不少,可我拿不了。”

  布兰迪说:“完成这个片子你就能拿,你是这个问题的专家,我相信你的能力,重要的是要有新思维、新史观。”

  叶子农说:“以新旧划分,昨天都是错的,今天都是对的,那还分什么对错?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反正每天都是对的。”

  布兰迪一怔,说:“谁敢标榜自己是真理呢?只能说新。我的意思,是要有不一样的思维和不一样的视角。”

  叶子农说:“真相只有一个,假象无穷多,你‘不一样’得过来吗?”

  布兰迪又是一怔,但仍然没有不悦,说:“其实争取到这个机会很不容易,广播公司一开始并不支持,是在迪拉诺总部的干预下批准立项的。你孤身一人,没有家人受到政治牵连的顾虑,你是将军的儿子,你因为不理解父母的信仰而研究马克思主义,你的家庭不幸和你的个人经历使你的身份具有特殊性,这使你的观点更容易被接受。”

  叶子农放下《意向书》,说:“跟恩仇扯上关系的真理,你敢信吗?”

  布兰迪说:“你是个人才,但是你缺少一个舞台。迪拉诺是有国际影响的广播公司,你知道这部片子的成功将意味着什么,这个舞台能让你一夜成名,而我作为这个片子的主要负责人,这也将是我个人的一个成就。”

  叶子农说:“出了名就得交出自由,这个账我算得过来。”

  布兰迪不解,问:“出了名怎么就交出自由了?”

  叶子农说:“名人有示范效应,得活在楷模里。我这么懒散,那还不得折磨死啊。”

  布兰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梁先生联系过,意图你都知道了。我想说,我是来握手的,不是来找个敌人战斗的。”

  叶子农也沉默了,思索了片刻,站起身说:“你等我一会儿。”

  叶子农换上鞋,拿上钥匙下楼了。楼下是诺伊瑟尔街,这个时间街上的行人很少,显得有些冷清。叶子农进了一家小型超市,超市的营业面积100多平方米,主要经营各种食品和一些日用杂货,顾客大都是附近几条街的居民,价格比大超市要便宜许多。店主是一个来自波兰的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因为叶子农经常来这里买东西,是熟客了,所以他一见叶子农进来便笑着用德语打招呼。

  叶子农也笑着回应了一句“你好”,直接走到食品区的一排货架上寻找,马上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各种豆子。货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一包包黄豆、绿豆、红豆、黑豆,都分大小两种包装,大的500克,小的390克,价钱4马克到6马克不等,这些豆子的产地大多来自中国台湾,也有些东南亚国家的产品。

  叶子农分别拿了小包装的黄豆、红豆和绿豆各一袋,拿着三包豆子来到收款台,店主扫描过价格后拿出一只购物纸袋把豆子装进去。叶子农从衣袋里取出现金递过去,他来这里买东西很少用信用卡,这种小店最欢迎现金结账,营业额不入账能漏掉一些税款,店家会委婉地提示你付现金,为了鼓励顾客使用现金也会给一些优惠,比如免去销售税之类。

  买了三包豆子回到房间,叶子农把茶几上的东西往一边推了推,腾出一块空地,然后拿起一只玻璃杯,从包里各抓了一把黄豆、红豆和绿豆放进杯子,摇晃了卞几下,看混合均匀了就“哗”的声倒在茶几上,用于铺平。

  布兰迪不解,看着这堆混合均匀的豆子问:“什么意思?”

  叶子农说:“给你找个活儿干,你就看这堆豆子吧,看同颜色的能连出什么字母,混色的能连出什么字母。你先看着,我去弄点喝的。”

  布兰迪知道叶子农的严谨,不会是故弄玄虚,这堆豆子一定与要谈的主题有关,既然豆子已经买来了,摊开了,不管是什么寓意都要看看。

  叶子农把剩下的豆子拎到厨房随手找个地方放下,按下电热壶开关烧水。厨台上放着那个很大的老式白色搪瓷茶缸,他拿起茶缸看了看,从墙上挂着的一排炊具中取下一个不锈钢网的小筑篱,摇了几下茶缸倒出剩茶,把小筑篱滤出的茶叶倒进垃圾桶,用自来水冲洗了一下,把筑篱挂回墙上,然后从一只绿色的茶叶筒里取出一些花茶放人茶缸。

  做完了这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又下楼了,经过客厅的时候见布兰迪正认真地看那堆豆子,那神情像是在破解一个谜。

  叶子农再次来到超市,这次买了一兜子罐装饮料,有可口可乐、果汁、矿泉水等好几个品种,回到房间把一兜子饮料放在茶几上,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多买了几样,你喜欢喝什么就喝什么。据说美国人喝什么都放冰块,我这儿没冰,你将就着喝吧。布兰迪说了声“谢谢”,继续看那堆豆子。

  叶子农在厨房等了几分钟,水烧开了,他沏了一大缸子滚烫的茶。

  布兰迪闻到了茉莉花茶的香气,看看大茶缸,看看那兜饮料,又看看叶子农,问道:“中国的茶?”

  叶子农解释说:“我喜欢喝热的。”

  布兰迪拿起刚才摇豆子的那个杯子到厨房,用自来水漱了漱,回来放到茶缸旁边说:“我也来杯热的。”

  叶子农笑笑,给布兰迪倒上一杯热茶,问:“你连出了多少字母?”

  布兰迪喝了一口茶说:“所有的,而且如果密度够大,可以连出任何文字和图形,不管是单色的还是混色的,都可以。”

  叶子农说:“而且不管你连出什么,都是真实的、有根据的。”

  布兰迪说:“是的,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叶子农用手指沿那堆豆子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个‘场’的世界,有多少立场就有多少观点、主义。众生是立场的、利益的、好恶的,众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酉,出离立场的观点在立场的圈里是没地方立足的,囚为没有‘场’可以让你立。望河楼吃饭你知道我的观点,于共产主义‘邪恶说’我是狡辩,于‘神圣说’我是歪曲,怎么都不招人待见,没人待见就没市场。这片子正如你《意向书》里所说,东欧民众需要心理支持,东欧当局推行变革政策需要反省历史和理论支持,西欧需要胜利者的感受。其实你还漏掉了一块,还有美国,美国不仅要正义和胜利的光芒,还有领袖感。不管你是什么新思维、新史观,这部片子满足不了这些条件,你是赚不到钱的。”

  布兰迪说:“是的。”

  叶子农接着说:“昨天人们相信共产主义,不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真理,是相信了一个许诺。今天不信了也不是因为它不是真理,是没得到预期的实惠。众生不管你真不真理,他们只需要许诺、兑现。半个世纪的烙印,共产主义一词已经被烙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连共产党的领袖都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现在你跟东欧的人民说,你们解体的那个不一定是真正意义的社会主义,再跟欧盟的人民说,你们组合的那个也不一定不是社会主义。你这不是存心跟人民找别扭嘛,用北京的流行话说,这叫找抽呢。”

  布兰迪不解地问:“什么叫抽?”

  叶子农说:“就是打耳光,抽嘴巴。”布兰迪笑了笑。

  叶子农说:“你是要赚钱的,你的立论就一定要找有利于你赚钱的论据,至于100多年来共产主义运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根本不关你的事。我呢,是个看客,不是找真理树观点的,是看到什么是什么,马克思主义对错也不关我的事。你知道我不愿意跟人讨论这些问题,更别说弄个片子长篇大论了。你既是来握手的,就不该给朋友出难题。这也不是律师诉讼,拿了谁的钱就能挪挪屁股为谁说话。”

  布兰迪说:“东欧解体的那个阵营是不是社会主义不由你我说了算,得由东欧人民乃至世界人民说了算。东欧阵营解体体现了东欧人民的意志,这个还是问题吗?坦率地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了解你的观点的具体内容,因为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欧洲人民认为它是什么,重要的是你的思辨能力,市场需要什么,我就认为是人民需要什么。如果东欧阵营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那中国就也不是社会主义,那是不是说整个欧洲的人民都错了,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也都错了,就你是对的?”

  叶子农嘴角闪过一个无奈的笑,摇摇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淡淡说丁一句:“但凡还愿意睁眼看一下的人,有谁还能否认中国在一天天变好吗?”

  布兰迪说:“中国经济确实发展很快,中国威胁论的声音也在升温。”

  叶子农说:“中国和苏联,你拿哪个去证明社会主义?如果你认为改革开放的中国已经不是社会主义了,而美国和中共认为它是社会主义,那又是谁错了呢?”布兰迪语塞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叶子农说:“你就是刀架脖子我也不能说我的看法是对的,只能是以我的认识能力所能认识的。我没去影响谁,怎么错都是我自己揣着,不妨碍别人。现在是你要让我输出你的价值观,我只是不想说违心的话,我们谁都不是道德楷模,可人的那点诚实总还得要吧。”

  布兰迪不知是坐累了还是情绪的问题,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又坐回原处,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其实,你直接说‘人民’会更诚实一些,不必惹不起人民就拿‘众生’这个词修饰,你让我觉得你这是精英主义的藐视人民。”

  叶子农说:“惹不起人民,众生就惹得起了?众生泛指一切生命,在认识范畴里特指迷界群体,是一个与‘觉者’相对应的词。用‘人民’,你把人民里的觉者往哪儿搁?官员就一定是觉者吗?平民就一定无明吗?学术讲实事求是,不讲爱憎。”

  布兰迪说:“那你就是觉者了?”

  叶子农说:“觉者与众生是社会研究对象的泛指,既有你觉的就必有你惑的,明白了这个不一定明白那个,人人都有所觉有所不觉,不做具体指。”

  布兰迪沉默了一下说:“你连自己的对错都不介意,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谈了。如果一个人不能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却还要坚持,这也是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吗?”

  叶子农说:“不是坚持,是没有意义。这种讨论是必须要从定义概念开始的,否则你理解的社会主义是公有制,我理解的社会主义是社会化经济,一个名称两样东西,永远论不出个所以然。这题目仅定义概念就少不了一通争论,推理论证又是一通长篇大论,如果你驳不倒我你不能让我违心吧?如果你驳倒了我说明你的认识比我透彻,你还需要我吗?无论什么结论结果都是一样的,明知地里没土豆你还刨这个坑吗?”

  布兰迪点点头,看着那堆豆子说:“是的,不管连出什么都是真实的、有根据的。出离立场的观点,无非是指公正、客观,但是哪个立场不认为自己是公正、客观的呢?那就不会有结论了,最多就是立场之间的交换看法。”

  叶子农说:“所以,有那工夫还不如找个餐馆我请你吃大餐呢。”

  布兰迪说:“按你这个说法,这世上就没真理了。”

  叶子农到卫生间摘下挂在墙上的镜子,回来将镜子竖在豆子旁边,说:“它就是,它照到什么是什么,它没立场,没好恶。其实‘客观’也是一‘场’,也未必是真相,客观只表示没有利害关系,不表示没有好恶,也不表示有如实观照的能力。”

  布兰迪质问道:“凭什么你就是镜子,别人就是立场?”

  叶子农把镜子放到一边,说:“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镜子,因果律是镜子,辨别、证明的逻辑和实践是镜子。其实真理也不‘是’,‘是’的就不叫真理了,叫定律。出离立场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定是不被立场接受的,没受众就没钱赚,这就是硬道理。这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瞄一眼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布兰迪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收起了《意向书》,淡淡地说:“你那么喜欢吃吗?”

  叶子农笑着说:“我就知道吃,没别的。”

  布兰迪笑笑,说:“好吧,那我们就去吃。现在时间还早,总不能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不说吧?还是这个话题,我们不为什么了,就像老朋友闲聊一样说说话,可以吗?”

  叶子农说:“你这就是为刨坑而刨坑了。”

  布兰迪说:“我诚意而来,至少要知道我握了一只什么手。”

  叶子农拿起镜子去卫生间,把镜子挂回原来的位置,回到客厅将茶几上的豆子推到一边腾出一片地方,这样茶缸、烟缸、茶杯就摆放得从容了,不像刚才见缝插针那样无序。做完了这些他也点上一支烟,说:“你要愿意,那就刨吧。”

  房间里的气氛悄然发生着变化,已经不再那么生硬了。

  布兰迪喝了一口茶,说:“本来我不想这么早跟你讨论敏感问题,虽然我不是这个问题的专家,但是提点质疑还是可以的。只是……你毕竟持中国护照,讨论敏感问题不可避免会涉及中国的制度和现实。我想,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中国人愿意面对的窘境。”

  叶子农笑了,说:“你不是说了嘛,我孤身在外,又没有家人受牵连的顾虑,共产党能把我怎么样?我对共产主义的怀疑不是从红领巾开始的,是从骂共产党开始的,因为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成了狗崽子,那种街头挨饿的滋味你试一下就知道能激发出什么了。但是,一部《共产主义运动史》不是我拿一块个人伤疤就能覆盖的。中国有什么不能谈的?不就是专制、暴政这些词嘛,说理就行,我不赞成闭着眼睛骂街。”

  布兰迪说:“是的,我也不赞成骂街。那你就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如果可以违心,你能论证共产主义的失败吗?”

  叶子农说:“如果共产主义是神话天堂,不用违心它也是荒谬的。马克思不是神,不是思想探索的终结者,人类就是批判地认识前人的东西才得以进步,凭什么到了马克思这儿就批不得了呢?比如公有制,没了私的公有制还怎么公呢?你这个公往哪儿待着呢?矛和盾是本一的事物,有谁还能扔了一个揣着一个?比如阶级斗争,如果人类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那就否定了阶级斗争之外的一切社会矛盾,怎么可能呢?大锅饭一样让工人队伍里有怨言,宫廷里的权力之争一样杀得你死我活,每个元素都对历史演化产生着影响……”

  布兰迪一笑说:“嗯,这就是我想要的思路。”

  叶子农说:“什么叫批判?就是有甄别的有判断的意见。你要求的路子是批判吗?是只批不判,一判就没钱赚了。你说:是不是欧洲人民和中国人民都错了,就你是对的?人民是无关对错的,人民不受问责,不属于对错的判断。人民的利益更没有对错的判断,只属于可能程度的判断。人民知道社会主义这个名称与人民知道社会主义的本质不是一回事,人类对社会规律的认识是复杂的渐进过程,不是谁一刀下去分成对错两半就算完事了。探索社会规律马克思不是唯一的,马克思的认识方法也不是唯一的,马克思是站在他那个时代条件下可能的认识,用神或终结者的要求去评价马克思,可以肯定不是科学态度。马克思的话不是句句是真理,《共产党宣言》就一再修正,100多年的实践也在不断认识和修正,评价马克思主义如果不去关注它最核心的东西,而是以直取文字的方式去评价,那就只能是不同立场的各取所需,马克思主义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各自的立场需要什么。”

  布兰迪说:“这算不算文字游戏呢?”

  叶子农说:“如果不讲逻辑了,那剩下的就只能是文字游戏。”

  布兰迪说:“那你认为什么是共产主义?”

  叶子农说:“不用每句话前面都加个‘我认为’吧,我还有可能不是我认为吗?”

  布兰迪说:“不必。”

  叶子农说:“一句话,世界经济有机一体就是人类共产,阐述这个演化原理的理论就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一词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拯救、许诺的色彩,人们出于美好的愿望把共产主义神化了。共产主义不是消灭穷人、富人,不是天堂,不是物质和道德指标,是经济学的概念,是经济形态的描述,它既是经济规律的产物,就一定不是人可以奋斗来的,也就不可能是哪个阶级获得解放的理论武器。最通俗的理解,地球东边经济危机,地球西边碗里就少了一块肉,这就是共产主义。”

  布兰迪思索了片刻,说:“如果按这个说法,那现在就是共产主义了,一次石油危机就足以让全世界的碗里少了一块肉。”

  叶子农说:“碗里少了一块肉,经济结构就会调整,有所淘汰,有所催生。碗里连饭粒都没有的就会闹事,只要我挨饿你就别想活踏实了,社会就会朝更稳定的结构整合。共产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词,可以是几个人合伙的共产,可以是企业联合、兼并的共产,可以是地域与地域或国家与国家合作的共产。地域性的社会化经济,你可以叫它社会主义。发展到全球结构的人类大经济,就是全球经济高度依存、高度一体化,这种经济形态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共产主义。人类各个角落的经济会因不同条件呈现不同形态,但不管什么形态,其本质都是朝着社会化和全球化的方向演化,它不管你什么政党、主义,那是经济规律,是由生产力发展要求决定的,是人类趋利的本能。”

  布兰迪说:“社会化经济就是市场经济,只是叫法不同。如果地域性的市场经济都可以叫社会主义,那市场经济国家都是社会主义了? ”

  叶子农没有直接回答布兰迪的问题,而是问:“人是什么?”

  布兰迪说:“趋利避害。”

  叶子农说:“人是我要比你强的,我要比你尊贵、富有,比你荣耀……归根到底是我得比你强,比你强了才踏实,这就是人的原动力。所以,尊重、关爱才成了道德,而能众生平等的就不是人了,是佛,是基督。资本的本性是逐利,而把货币、技术、信息……包括青春美色和健壮体格等一切可用之用都转化为资本的,是人。市场经济是丛林法则,当社会矛盾演化到谁都过不踏实的时候,生存秩序和生产力要求就会催生与之相适应的新规则,就是以国家意志对市场经济和社会分配有所干预、有所调控的社会机制。教条的社会主义以为消灭了资本就没事了,其实关资本什么事,丛林法则的原动力是人,遏制了人的原动力,经济就没活力,苏联解体和中国改革都是作为果存在的,无需论证。社会化经济就是不‘唯’的经济,不唯资本形式和结构,不唯所有制形式,不唯资本意志,不唯市场经济……资本是有规律的,运用资本规律协调社会关系,不断解放生产力,人民安居乐业过日子,这就是社会化经济,就是马克思没有我们在140多年后看得清楚的社会主义。人们出于各自的好恶可以不叫它社会主义,人类不能被一堆名词困住了,不必为一堆名词吵得脸红脖子粗,其实那只是一堆符号,注重本质的就不会在意它叫什么。”

  布兰迪说:“世界经济日益趋向一体化,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在意那个发展方向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了,共产党可以叫它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废墟,西方政治可以叫它自由世界,我们暂且就叫它共产主义。既然那不是谁一奋斗就能得来的,并且苏共70多年的奋斗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共产主义理想还有价值吗?共产党还有存在的法理吗?苏共和中共都是靠共产主义许诺夺取政权的,那是不是欺骗了人民?失去存在法理的中共政权如果只能靠国家机器来维持,这是不是专制、暴政呢?”

  叶子农说:“如果只把共产主义运动看成是共产党为了夺取政权,那就狭隘了,一党之利没这么大能量,最本质的是社会矛盾已经激化到需要变革的程度了。人类出一个马克思是偶然的,社会矛盾是必然的,《共产党宣言》本身就是社会矛盾的产物,没有马克思主义会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没有共产党也会有这个党、那个党,都是要爆发的。美国的社会矛盾没有激化到那个程度,那些主义就没起作用,如果真有那么管用,那纽约、巴黎到处飘扬的就该是共产主义旗帜。我不敢昧着历史说共产党欺骗了人民,共产党确实建立了人类历史上几乎接近平等极限的社会。今天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说,按教条雕塑的社会模式谁来吹口气也不显灵,捆绑出来的全民经济背离了价值规律,气血不通就没活力。但是人类对真理的认识是有过程的,如果我们不是站在对立双方的立场,我们就不能不承认那是一次空前规模的人类追求美好社会的实践,仅我个人,我愿意称它为伟大的实践。”

  布兰迪说:“这话听起来很像共产克。”

  叶子农说:“如果是因果真相的,我是不是共产党又有什么关系?”

  布兰迪说:“对不起。你继续。”

  叶子农说:“有谁能给我举个例子,哪个国家政权不是靠国家机器维持的?我们把国家机器这个词换成武力吧,这样更赤裸一些。如果政权是可以单靠武力维持的,历史就不会有王朝变迁,就不会有苏联这种军事强国的解体。不管你是什么政党、什么主义,只要是违背基本国情的国策,就没有不被淘汰的。我不知道你对中国历史了解多少,儒家文化是中国植根最深、影响最大、渗透时间最长的文化,之所以有这么强的生命力自有它的道理,因为它适应皇权制度和小农经济的生产力要求,但是到了工业革命和资本经济时代,它已经无力承载现代工业文明了。美国是移民国家,各种价值观汇集,不存在根深蒂固的一统文化,所以很难理解一种文化的根深蒂固对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中国只能站在这块文化土壤迈进工业文明。如果儒家文化管用,是解放生产力的,谁敢欺负这么一个大国?历史的事实是,在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之间,中国的国情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不是因为共产党比谁会打仗,是社会基础,正如美国的社会基础决定了美国的社会形态。”

  布兰迪说:“我不了解中国历史,也不能说了解中国文化,但历史的事实不一定是历史的必然。我不否认美国也有很多社会问题,但是我认为美国的民主制度是迄今人类可以做到的最先进的制度。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东西?中国为什么不能选择民主?如果马克思主义没有价值了,那么中共的存在法理是什么?”

  叶子农说:“这会儿我真想加人个什么党先避避嫌再回答你的问题,不然你又该说我是共产党了。你这个问题,谁来如实回答谁都是共产党。”

  布兰迪问:“为什么?”

  叶子农说:“中共从二一年成立到四九年执政,历经28年,什么样的偶然或运气可以让你连碰28年?这世上还存在没有因的果吗?中国的经济与发达国家相比确实有很大差距,但是四九年之前的呆账坏账能不能都划到中共的账上?如果不能,那你是在指责中共呢?还是在指责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这会儿你就不怕惹着人民了?”

  布兰迪说:“我丝毫没有针对中国人民的意思。”

  叶子农说:“在我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规律说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马克思土义的认识观,辨别、证明的认识观。也许是我太笨了,我看来看去就只看出了一句话:实事求是。以辨别、证明的认识观实事求是认识事物,这就是我认为的马克思主义。”

  布兰迪说:“美国也讲实事求是,依你的逻辑,美国也是马克思主义了?”

  叶子农说:“务实与实事求是能不能画等号?咱就算愣画等号,佛法讲如实观照,翻译过来也是实事求是,那佛法与马克思主义又该谁是谁呢?基督教的神,道教的道,佛教的如来,马克思主义的客观规律,刨到根其实都是一样东西,规律,又该谁是谁呢?不同价值体系的共性有着不同的外延,因不同用,做不同方向延伸。或许美国移民汇集的文化比中国一统的儒家文化更具有实事求是的含量,或者说更接近实事求是,但是能不能据此就冠以‘实事求是的文化’?可能还不够质量,务实与实事求是毕竟还有距离。”

  布兰迪说:“实事求是也是由人来操作的,谁来认定这个实事求是?”

  叶子农说:“人民。你不行,人民就请你下去,这就不是真理了,是定律。”

  布兰迪沉思了一会儿,说:“假定实事求是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价值,但是实事求是就可以取代民主吗?你不认为民主是效率更高和历史成本更低的实事求是吗?”

  叶子农说:“解释民主的版本很多,你能不能先把概念定义了,什么是民主?要定义就来点一竿子到底的,别弄个带皮的玉米还得再剥半天。”

  布兰迪说:“体现人民意志的制度就是民主。”

  叶子农说:“还是个带皮的。意志就一定是利益的体现吗?那开店就只有开张的没有关门的,没有谁开店是为了倒闭赔钱。”

  布兰迪想了想,说:“标志性的还是美国的选举制度。”

  叶子农说:“我能不能这样理解,美国式的民主就是数人头?”

  布兰迪说:“不是简单的数人头,民主的内涵是尊重。”

  叶子农说:“既然标志性的还是美国的选举制度,那你告诉我,哪届总统不是数人头数出来的?又有哪届总统是尊重出来的?国家政权这种事还可以AA制或自助餐吗?不管是简单地数还是复杂地数,还能不是数人头吗?”

  布兰迪说:“你愿意理解成数人头,我尊重你的理解。”

  叶子农说:“你别尊重,你就告诉我哪届总统不是数人头数出来的就行了。希特勒认为犹太人是应该灭绝的,你也尊重吗?”

  布兰迪说:“好,就算是数人头。”

  叶子农说:“罗斯福和希特勒,你拿哪个去证明数人头的历史成本呢了是不是也捎带着说说越南战争这个数人头的历史成本呢?”

  布兰迪沉默,没有回答。

  叶子农喝了一口水,说:“民主不是先挖渠还是先放水的非此即彼,不是为民主而民主的事于道,民主是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产物,不是谁想不要就可以不要了。不同的社会条件决定了不同的民主形式,没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宝。中国文化2000多年了,那是植根在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东西,你说换就换了?中国人民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吗?一定要生活在西方人的价值观里吗?人,文化,是有思维方向和思维半径的,数人头不是什么条件下都能适用的,也未必是最好的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美国不能把中国的文化土壤搬过去试试美国式的民主,中国也不能把美国的文化土壤搬来试试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的民主。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是民族团结、领土完整和经济发展?还是美国式的民主?过去中国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也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红旗,那是事于道了。美国到处输出它的民主与过去中国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我看不出来有什么质的不同,同样是事于道。中国有错就改了,美国是不是也该有错就改呢?你喜欢吃大米,就拿把稻子到处撒,也不管人家的土质、温度合不合适,你是真关心人家呢?还是价值观的好恶使然呢?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在我看来就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观,见路不走,不唯经验、教条,讲实事求是。”

  布兰迪说:“我现在很想请你诚实地回答一句,你是不是共产党?”

  叶子农说:“当事物作为‘果’存在的时候,必然有它的‘因’,说出这个因的叫解释因果。如果解释中国的因果就叫共产党,那换个话题,我来解释美国民主的因果,我是不是就是共和党呢?你家的水田种稻子,我家的耕地种麦子,你告诉我谁错了?”

  布兰迪非常遗憾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头脑的傻瓜。”

第十六章

  11月10日,星期天,方迪前一天熬夜写论文,睡得很晚,今天又没课,赖在床上迟迟不肯起来,其实早就醒了。到了9点多很不情愿地起来了,洗漱、化妆,一杯白开水和一片面包就当早餐了,然后伏在案子上继续写论文,可怎么写都不在状态,脑子里空白一片,好像论文是一个遥远的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事,堆砌词汇都找不到头绪。

  她烦躁地把笔往案子上一摔,打开录音机,脱去毛衣只穿了件黑色紧身内衣,就在她那块专用属地上跳舞排遣烦躁。她跳的就是那段在纽约华人中秋晚会上表演的舞蹈,连音乐都是一样的,节奏强劲,舞姿狂野……跳着跳着,她隐约感觉有人敲门,开始没在意,但是敲门声加重了,她关掉录音机,果然有人敲门。

  她一开门,门外突然就冒出一个整齐的、又大又尖的混合女声:“哈!”

  方迪被吓了一跳,一看惊呆了,原来是三个高中的同班同学,太不可思议了!她知道何文婷在日本留学,嫁给了一个在日本大学任教的华人教授。孙瑶是职业模特,经常给一些企业做产品代言。张娟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还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

  方迪惊讶地说:“天哪……这是真的吗?”

  孙瑶边进屋边说:“别激动,别激动,礼物收好了,谢就免了,见外。”

  方迪关上门说:“礼物在哪儿呢?”

  孙瑶说:“嘿,你个小蹄子,刚才没给你个惊喜吗?”几个女人随意找地方坐下,椅子、床上坐满了,方迪就站着。

  何文婷打量着方迪,说:“奶奶的,迪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丰胸肥乳小蛮腰,你说都是女人,上帝咋就不公平呢?我受刺激了,我要丰!”

  孙瑶说:“我也受刺激了,我也要丰!”

  方迪说:“得了吧你,再丰就成篮球了。”

  张娟说:“迪子可不是天使,绝对害人精,哪个男人找她算倒霉了。”

  孙瑶说:“那是,再强壮都没用,半年就瘦成一把干柴。”

  大家哈哈一笑。

  方迪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笑笑问:“怎么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

  何文婷说:“我那书呆子被加州理工学院挖走了,我就跟来了。娟儿他们公司派她到总部进行管理流程培训,来纽约两个多月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系……”

  张娟说:“哎,哎,你甭替我美化,我是不好意思。小的就是一打工仔,逛街都得溜边儿走,姐儿几个就数姐们儿混得惨了。”

  方迪说:“嘿,您这高级白领都溜墙根儿走,俺毕了业还敢不敢出去混了?”

  张娟说:“孙瑶陪她老公来美国商务考察,这不都赶巧了嘛,姐儿几个难得一聚,就差你了。”孙瑶傍了个温州大款,有钱,除了有钱也就小剩啥了。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聊了一会儿,方迪看时间差不多了,带她们去吃中午饭。

  下楼,孙瑶一看方迪的破车,笑道:“我的妈耶,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

  方迪就当没听见,可那辆破车偏偏还不争气,车子打不着火。

  方迪说:“娟儿,下去踹一脚。”

  张娟问:“踹哪儿?”

  方迪说:“发动机边上。”

  张娟下去“当”地踹一脚,车就发动着了。

  孙瑶说:“这破车,也没哪个男人来怜香惜玉,瞎了狗眼!”

  方迪说:“凉车有时候这样,跑热就没事了。”

  方迪带她们去了老九面王餐馆,大餐厅里有几桌客人,还有几张台子空闲着。几个人在一张餐桌刚落座,服务员就来了,这个女服务生认识方迪,点头一笑。

  孙瑶说:“今天这个显摆机会谁都别跟我抢,可着劲点贵的。”

  方迪说:“放心,以后给你机会。姐儿几个来找我,今儿再惨烈小女也得撑着。”酒水和几个冷盘先上来,何文婷和孙瑶都拿出相机照相,你跟我,我跟她,合影时还请来服务员为她们拍照,折腾了半天才吃上这顿饭,大家兴致都很高。

  席间,孙瑶说:“迪子,你还记得咱班的莎莎和眼镜吗?”

  方迪说:“他俩是死对头。”

  张娟笑笑说:“你猜怎么着?人家俩成一对儿了,可把我逗死了!”

  孙瑶说:“那俩活宝,眼镜能从性扯到民主,莎莎能从民主扯到性,哈哈哈……”

  方迪见何文婷刚喝几口酒脸就红了,说:“文婷,不能喝就别喝了。”

  何文婷说:“哎,婷同学的酒量是越来越不行了,老了。我的生活终于变成了我妈希望的那样,就差生个孩子喂奶换尿布了。”

  张娟说:“哈哈,一说你妈怎么跟控诉地主恶霸似的。”

  孙瑶说:“我忙,我一天到晚忙,我没事找事也得忙,我他妈命贱,我就喜欢忙得快窒息那种压力,那才是女强人,哈哈哈……”

  张娟说:“我,要吐了。”

  何文婷说:“我,已经吐了。”

  孙瑶说:“吐吧,吐吧,不在嫉妒中崛起,就在嫉妒中倒塌,哈哈哈……”

  方迪说:“哎,姐儿几个,吃完饭干吗去?”

  何文婷说:“逛街呀,让我们装嫩去。”

  孙瑶说:“还要买衣服,老娘要血洗纽约!”

  张娟问:“迪子,毕业了怎么打算,留在纽约吗?现在国内到处都是出国热。”

  方迪说:“现在中国发展那么好,全世界都跑中国捞机会,我干吗要留在纽约?我敢说中国要照现在的路子走下去,早晚中国的绿卡也得成香悖悖。”

  何文婷说:“我觉得中国有戏,早晚有天看谁都是孙子辈儿的。”

  孙瑶说:“那是!到那时,中国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平身!”

  张娟说:“对对!还有:看茶……拉个长音儿,这表示我们还是礼仪之邦,是吧。”

  几个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这顿饭很丰盛,还剩了一大桌没吃完。方迪看大家已经吃好了,为了避免争着付钱,就起身去吧台结账,但大家还是追过来了,争着付钱。

  孙瑶一拍吧台,对着方迪呵斥道:“孙瑶在此,谁敢造次?你个小蹄子,今天你要敢付账,我就把你的艳舞照片撒到大栅栏去!”

  不料,吧台的台湾女领班说:“你们谁都不用付了,老板有交代,这桌免单。”

  三个人一起看方迪,孙瑶说:“嘿……姐们儿行啊!”

  第二天下午,方迪放学后去老九面王餐馆补交昨天的餐费。她向吧台解释了昨天为了避免争执而没有坚持当时付账,也为迟付餐费表示歉意。

  女领班说:“老板交代这桌免单,你去跟老板说吧。”

  方迪问:“九哥在吗?”

  女领班说:“在。”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说,“三号厨房,你去吧。”

  万迪这些年每到假期都在这里打工,对后厨的情况太熟悉了,她只知道餐馆有中餐和西餐两间大厨房,从来不知道还有个三号厨房。来到后厨,也确实没看到三号厨房,但是中餐工作间的面积和布局都发生了变化,变小了,被一道类似屏风的假墙隔离出了一段,原来的中餐工作间是两端各一个门,现在变成了一道门,隔离出来的就该是三号厨房。

  方迪走过去敲门,老九在里面说:“是方迪吧?请进。”

  方迪一进屋看呆了,这哪里还是一间厨房,简直就是一个实验室,除了正常厨房里该有的炉灶、器皿、材料,更醒目的则是天平、大小电子秤、大小量杯……办公室的电脑和电话都搬过来了,这显然是产品研发的性质,老九一身大厨行头,正坐在桌前往电脑里的表格填写数据,旁边放着笔和笔记本,写的都是中文繁体字。

  方迪惊讶道:“九哥,你这是干吗呢?”

  老九抬头一笑算是打招呼了,回应说:“革命呗。”

  方迪说:“革命?革……革自己?”

  老九低着头说:“不革自己革谁?咱还能革顾客的命吗?呵呵。”

  方迪站在桌子旁边,说:“九哥,昨天来了几个老同学,难得一聚……”

  老九仍然低头填数据,打断方迪的话,说:“我知道昨天你是给九哥捧场的,可谁开店也不能靠这个,你这是寒掺九哥呢。调查报告省了那么多钱,一顿饭的事就别提了。”

  方迪说:“九哥,你要这么堵我,这店我以后还怎么来呀?”

  老九放下笔,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是学管理的,九哥有事要请教你。你要不忙就坐会儿,我也不付你咨询费了。拿个椅子,先坐。”

  方迪在老九对面坐下,说:“九哥是商界前辈,可不敢说请教,我只有学习的份儿。”

  老九问:“你现在最想什么?”

  方迪说:“最想把毕业论文写好。”

  老九问:“想管用吗?”

  方迪回答:“当然管用,不然怎么去做呢?”

  老九说:“那你小家子气了,既然管用,为啥不多想点?想博士,干脆当校长。”

  方迪被这个“为啥不多想点?”给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九说:“我再问你,论物质生活,是咱过得好还是秦始皇过得好?”

  方迪说:“当然是咱过得好了。”

  老九又问:“那你比秦始皇幸福吗?”

  方迪说:“那能比吗?人家是君临天下,万众之上。”

  老九说:“那看来物质条件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得比别人强才幸福。”

  方迪又愣住了。

  老九说:“再问个问题,是手擀面好吃还是机器面好吃?”

  方迪说:“九哥,我不敢回答了。”

  老九说:“为啥?怕答错了没面子?也就是说只要把错的藏好就没事了?”

  方迪说:“那当然是手擀面好吃,口感不死,有麦香。”

  老九一指面板说:“那你擀一个给我看看。”

  方迪说:“我哪儿行啊?擀面那么讲究。”

  老九说:“那就是说手和机器都是形式,那些‘讲究’的条件才是本质,不管是手还是机器,只要符合了那些‘讲究’的条件,就都可以做出好面。机器不受情绪影响,不会因为薪水多少给你做手脚,也不会请假、跳槽,质量还会比手工面更精确、更稳定。要按见相非相的说,这就是见到如来了,就是实相,对吧?”

  方迪愣了好半天,吃惊地说:“九哥,你你……你是九哥吗?我不是幻觉吧?”

  老九说:“九哥哪有这道行?刚学的,背课文。我在红川耗了整整一个月,叶子农的嘴是真难撬啊,可他到底没耗过我,还是让我给他撬开了。”

  方迪说:“九哥,你这哪是请教啊,是考试。我得承认,我全答错了,零分。”

  老九说:“我还没请教呢,这只是给请教做准备。我有个想法,说大点叫餐馆改革方案吧,这两天我准备整理个书面材料,可能会写得很啰嗦。我知道你对九哥的印象,九哥能整出来个啥呀?值得浪费时间吗?但是我想跟你说,九哥也在学习、进步,我希望你能认真帮九哥看看。这方案走的是‘见路不走’的思路,就是没模式、没套路。你是学管理的,我想请你从正规管理的角度给看看,从另一面挑挑毛病,提点意见。”

  方迪说:“这么大的事,你还是找专业机构咨询吧,我不行。”

  老九说:“找过,别说专业咨询了,就连算命和看风水的都找了,没用啊,人家就是来掏你钱的,怎么能掏走钱怎么说,要管用我还革哪门子命啊。你是学管理专业的,对餐馆的情况也了解,你不会黑九哥,你就帮我看看,咨询费我也不给了,咱就两清了。”

  方迪想了一下,问:“九哥,你那个方案确实需要我看吗?”

  老九肯定地点点头说:“确实。”

  方迪说:“那你给吧台打个电话,我先把餐费付了,付了我就敢帮你看。”

  老九不解,问:“那为啥呢?”

  方迪说:“我仅仅是看看,提个意见,决不是咨询的性质,那太吓人了,我担不起。”

  老九想了想,说:“没关系,你愿意付就付吧,日子还长着呢。”说着起身走到放电话的位置,拿起电话拨号,说:“阿美,方小姐马上过去,你把昨天那桌餐费给她结了。”

  方迪起身说:“谢谢九哥!”

  老九说:“那这两天我整理材料,整理好跟你联系。”

  方迪说:“好的,那九哥你忙,我走了。”方迪到吧台结账,付过餐费就开车回去了。

  出了老九面王餐馆,天已经黑了,大街亮起了灯火,餐馆也陆续上客人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丝丝缕缕,给深秋的寒冷注人了一股清润的气息。

  方迪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先去了离住处不远的那家台湾粥棚,她还没吃晚饭,这家粥棚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经济实惠。她在街边停好车,进粥棚找了个位子坐下,要了一碗香菇粥和四个小包子,心不在焉地吃晚饭。

  她隐约察觉到帮老九看方案的事没有那么简单,觉得自己的处理草率了,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老九要革自己的命了……老九提了三个问题她都答错了……从老九嘴里居然能听到诸如“见路不走”、“见相非相”、“如来”、“实相”这些听上去很高深的词。老九的变化是让她吃惊的,而这种变化就来自他在红川耗了一个月,虽然餐馆改革方案是老九的,但是方案的方向、原理、思想……是叶子农的,她调查过这个人,以叶子农的头脑、阅历……她突然意识到,老九的方案她是不能“看”的,看了,就是一个笑话。

  吃过饭,她上车准备回住处,手扶着钥匙却迟迟不发动车,索性放弃了,望着挡风玻璃凝神,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简单。叶子农不管是利用双轨制敛财还是布达佩斯劳务,这两次商业运作都是成功的。见路不走谈何容易,总要先见到路才有资格选择走不走,而更多的人通常面临的情况是连路都没见到,更别说见路不走了。老九的方案显然是以叶子农的认识能力为后盾的,那么成功的几率也就不能纯粹以老九的能力衡量了。如果老九的方案是老九面王从亏损到盈利的转折,是老九从失败到成功的转折,那么……这么现成的案例,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把“见路不走”作为论文选题,在老九餐馆实习,理论、实践都有了。

  方迪的思路渐渐清晰了:决不能等老九把餐馆方案材料整理出来,这个方案她是万万不能“看”的,一“看”就没有自知之明了,最恰当的方式就是跟老九“聊天”,了解这个方案的核心内容,可行,就争取在方案的实施过程里实习;不可行,就是聊聊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既低调,又保留了视情况而选择。

  她从包里找出电话号码本,下车走到就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投币给老九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说:“我是方迪。九哥,有时间吗?”

  老九说:“有时间,你说。”

  方迪说:“我想约九哥出来聊聊天,可以吗?”

  老九说:“那来店里吧,边吃边聊。”

  方迪说:“我刚吃过饭,我请九哥喝咖啡吧,去蓝星咖啡馆,我这就过去。”

  老九停顿了一下,问:“有事吗?”

  方迪说:“没有,就是闲聊天。”

  老九说:“好的,那我在咖啡馆等你。”挂上电话,方迪开车去咖啡馆。

  蓝星咖啡馆就在老九面王餐馆的斜对面,不到200米的距离。这是一家大众咖啡馆,门面不是很大,装修古典,门口停着几辆轿车。方迪停好车进到咖啡馆,看见老九坐在一张靠墙的桌子边等她,桌上放着一杯咖啡。

  方迪坐下,笑笑说:“我犯错误了,纠正纠正,请九哥喝咖啡。”

  服务员过来,方迪要了一杯咖啡和几碟小点心。

  老九说:“你一说聊天我就知道准有事,说吧。”

  方迪说:“九哥,你说这两天整理个书面材料,这说明餐馆方案已经很成熟了,那咱们就聊聊吧,就是闲聊天。看,我是不敢的,我还知道自己是谁。”

  老九说:“不至于吧?太夸张了,谦虚得都让人受不了了。”

  方迪笑笑,说:“是做作,肉麻。其实我也想过,假如我是九哥,我会怎么办?说实话我想不出办法。我混文凭是为找工作,没有老板的视野和思维。学校教的主要是一些成功企业的经验和案例,领会多少在自己,我要脑子够用就不会为论文发愁了。我实话实说,九哥别生气啊。餐馆改革方案是你的,但是方案的原理和思想可不是你的,你只是体现这些原理和思想,去实践见路不走的理念。叶子农是什么人?是可以让罗家明放弃50万去求一句话的人,是可以让你在红川耗上一个月去撬开他嘴的人。九哥,我去审查这样的方案,我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不觉得这是个笑话吗?”

  老九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请你从正规管理的角度给看看。”

  服务员把一杯咖啡和几碟小点心送来了。方迪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对九哥的变化挺吃惊的,对这个方案也很感兴趣,这对我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我想请九哥聊聊。”

  老九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笔记本,说:“我把笔记带来了,记得很乱,我说话也锣嗦,咱们聊到哪儿算哪儿,闲聊。”

  方迪点点头说:“嗯。”

  老九翻笔记本,找到其中一页,念道:“人最难做到的是实事求是,妄念、贪念、杂念一大堆,就算想实事求是,你也不知道怎样实事求是。见路不走是实事求是的通俗版,是提醒你不要唯经验、教条,要走因果、走条件的可能。见路不走是让你解放思想,不要怕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很多人一看到跟别人不一样就觉得不正常了,心里不踏实。也不要怕跟别人一样,因为也有很多人是生怕跟别人一样显不出自己高了。见路不走是解决实事求是的可操作性问题,实事求是的态度、观念、思想,是一切正确认识和决策的基础。”

  方迪感叹道:“说得太好了!如果方向错了,手伸得再长,也摸不到正确。”

  老九说:“如果把一碗成功的面……不单是好吃啊,是成功……用‘X面’表示,那这碗X面要求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祛除妄念,有个求实求是的心态。我检讨自己,在态度上就错了。我追求豪华、高档,不是产品需要,不是为顾客,也不是餐馆有社会背景,是为显示自己是成功人士,是为自己有身份、有面子。一碗面本来就是大众化的东西,你开餐馆都不为顾客了,都成满足你虚荣心的工具了,那不死还等啥呀?”

  方迪说:“就是啊,好多想吃面的人不敢进来,如果我只为吃碗面,我也不敢来,那还是面馆吗?就是打着面馆招牌卖炒菜的。有钱的人进来,山珍海味都吃饱吃足了,你的面再好也不好了。没钱的人,不点菜谁敢进来?人家谁舍得为吃一碗面点一桌大菜?”

  老九又翻笔记本,找到一页,念道:“不往左看,不往右看,只看市场、顾客,只看你自己条件的因果。不以新旧论,不以跟别人一样不一样论,只以有效论,有效与否是唯一的取舍标准。凡左顾右盼的,大多是不清楚内在因果的,学个形,漏其神,很危险。人家的成功有人家的条件,人家的条件不是你可以悉数复制的,精髓不是学来的,是悟出来的,人家的内在因果不是你从外表看一眼就能具备了。”

  方迪点点头说:“嗯,还是强调见路不走,要立足自己的条件。”

  老九又找了一页,再念:“奢华之所以奢华,是因为大众不可及。如取规模效应,则必须大众可及,普天下的规模效应无不安住于规模消费集群,这是规模效应的因果律。”老九找一页又念:“降低成本不是缺斤短两,不是让员工死去活来超负荷工作,而是不缘起降低成本命题的根本理念,从本体设计和机制设置就不允许缘起降低成本问题。”

  方迪说:“不缘起?这种成本管理……太……太苛刻了吧?”

  老九说:“你未必能做到,但是你有了努力方向,有了这种成本管理意识。”

  方迪说:“对。但是有了原理,怎么操作呢?”

  老九说:“是啊,我也是这么问的。子农就问我,如果一个人肯下功夫,花个一年半载做出一碗好吃的面,难吗?”

  方迪说:“不难,只要肯下功夫就行,这不是门槛很高的事。”

  老九说:“好,这个条件我有了,一勺卤,一口汤,一把面,还有几盘家传菜,这是我看家的手艺。但是,这碗X面所要求的味道、口感、温度……要一年四李都一样,要每个分店都一样,不允许一在厨师一个味道,这就难了。过去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收徒拜师要讲堂口的,味道一脉相承,分店都由徒弟打理。现在不兴拜师了,都是烹饪学校,半年就是大厨,今天来明天走,厨师一茬一茬地换,看家的饭菜做着做着就变味儿了,最后连老板都搞不清自己是卖啥的,人家来你这儿吃啥要碰运气,这不就是瞎胡闹嘛。”

  方迪联想到老九谈到的手擀面与机器面,联想到厨房里的天平、量杯、表格,突然觉得明白了点什么,惊讶道:“九哥,你的餐馆要消灭厨师,像麦当劳模式?”

  老九翻开笔记找到一页,念道:“顾客和无关痛痒的人都可以认为像麦当劳模式,但唯独你不可以,你要这样认为就有危险,就有可能不自觉套用模式,而你的条件是不可能与麦当劳的条件完全一样的,你不能在意相似或不相似,你只考虑条件与目的的有效。”

  方迪说:“这一不留神见路就走了,真做到见路不走也不容易呀。”

  老九笑笑,说:“是不需要厨师,不是消灭厨师。这要搁以前我就想不通,一个餐馆没厨师那还叫啥餐馆?现在就想通了,该没厨师的就没厨师,这就是见路不走。我要请人设计一套机器,从杠子压面到切面,完全模拟手擀面,试验出一套完整的操作流程。炒菜也是这个道理,在廉价地段建一个半成品车间,厨房没有厨师了,只需要培训熟练操作工,不需要你的厨艺,不需要你懂原理,更不需要你创新,那些统统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严格遵守操作流程。餐馆地处繁华地段,寸土寸金,要把半成品生产腾出的面积给餐厅。没有厨师和揩面师,成本降了一大块。半成品迁到廉价地段,成本又降了一大块。饭菜质量稳定了,价格降低了,出菜速度快了……当然其他方面也有好多考虑。”

  方迪问:“为一个餐馆建一个生产基地,还要运输配送,这成本也不低吧?”

  老九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节奏,说:“根据我这个店的规模,还是比有厨师和占用黄金地价的成本低,但这还不是它的真正价值。真正的价值是,这个生产基地的设计功能可以让我的手艺乘以最大市场系数,供应一个城市的加盟连锁店。子农说得对,不是开餐馆,是设置一个赚钱机制,或者叫能量源,谁来找你谁发财,你就把社会资源调动起来了。这一点还是像麦当劳,研究出一个产品马上覆盖全世界。我没那本事,我做好一个北京行不行?做好中国的市场行不行?中国是面食大国,哪块地打粮食我奔哪儿去。”

  方迪这才明白,原来老九的思路已经不仅是纽约这个餐馆了,而是要于更大的。老九的财力、技术是没有问题的,叶子农的学识也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老九在实施方案的过程中能持续得到叶子农的支持,老九干成这个事情是非常有可能的。

  这是一个极好而又难得的实习机会,方迪心里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方迪有感而发地说:“九哥,那我觉得你那块牌子也该换换,面王还是想显示你比别人强嘛,体现不出你实事求是的态度。九哥在红川耗了一个月,然后就一直参悟,终于把一碗面的禅机给参透了,如果是我,我就把牌子换成老九禅面。”

  老九念叨了一句“老九禅面”,想了一下,突然兴奋地说:“这个名字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你……你这样,你开个价吧,这名字我买了,从现在起你不能和任何人提这四个字了,直到我注册下来,纽约、北京都要注册。”

  方迪说:“看九哥说哪儿去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还怕九哥听了不高兴呢,可不敢再说别的。听九哥聊了这么多,我倒是有了点想法,还希望九哥能帮忙呢。

  老九说:“只要是我能帮上的,都没问题。”

  方迪说:“我觉得我的论文有选题了,就叫‘见路不走’。我想来九哥这儿实习,这次不是刷碗端盘子,是给九哥的方案实施打下手,这次是奔论文来的。”

  老九说:“人家都是找大公司实习,你能在九哥这小店屈尊,那没啥说的。”

  方迪说:“谢谢九哥,那我就向学校递申请了。”

第十七章

  1991年11月12日,由乔治率领的美国迪拉诺公司商务代表团访问巴西归来,奥布莱恩和公司其他几位高管人员前去肯尼迪机场迎接。在亲切的寒暄问候中众人出了大厅,由高级轿车排成的车队一字长龙驶离机场。乔治总裁坐在第三辆车里,他特意让奥布莱恩与自己同坐一辆车,便于路上说话。

  乔治说:“这次你该去的,阿蒂亚诺是个谈判老手,挖陷阱不露痕迹的,迈克尔啃这样的骨头还有些吃力,迈克尔谈下来说他掉了3颗牙齿。”

  奥布莱恩说:“我这身体一阵好一阵坏的,不听使唤了。”

  乔治说:“在巴西利亚碰到辛格将军了,猜他说你什么?”

  奥布莱恩说:“想不出来。”

  乔治说:“他说你年轻的时候差点把命丢在圣保罗。”

  奥布莱恩笑笑说:“这老家伙,40年前的事他还记得。那时候年轻啊,圣保罗的姑娘火辣辣的,回来的时候连船票钱都没了。”

  乔治笑了,忽然问:“布兰迪那事有消息吗?”

  奥布莱恩说:“他来过一个电话,说没谈成。”

  乔治感觉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奥布莱恩答道:“布兰迪说谈不下去,一张嘴就错。”

  乔治一怔,说:“哦?有这种事?”

  奥布莱恩说:“他是这么说的。”

  乔治问:“你怎么答复?”

  奥布莱恩也怔了一下,说:“没谈成,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乔治思索着说:“一张嘴就错……你怎么看?”

  奥布莱恩说:“我没看。我是总裁顾问,只看总裁需要我看的。”

  乔治说:“那你现在就看看吧。”

  奥布莱恩说:“我现在看到的是,你在意了。”

  乔治说:“布兰迪是资深编审,不能说没学识……这个有点意思。让布兰迪写一份详细的见面情况,我先看一下,你也看一下。”

  奥布莱恩说:“好的。”

  乔治说:“讲理就好办。嗯……一张嘴就错? ”

第十八章

  拍戏、访谈、广告、发布会……穿梭于香港与内地城市之间……戴梦岩的生活依旧是那些仿佛永远不变的内容。趁有几天休息的时间,她第二次去看叶子农。这次她是从北京先到了巴黎,再从巴黎去的柏林,避免让周围的人察觉她去柏林。

  摁门铃的时候,叶子农知道是戴梦岩后只“哦”了一声,等戴梦岩上楼后,叶子农开门上前迎了几步,接过戴梦宕的旅行包说:“这么快又来了,真辛苦你了。”

  戴梦岩进屋说:“你怕我来才觉得快,我没觉得。”

  叶子农关上门说:“你坐,我去烧水。”

  戴梦岩坐下说:“先别烧呢,把包给我,里面有喝的。”

  叶子农把旅行包递给戴梦岩。

  戴梦岩一边从包里拿东西一边说:“给你带了几瓶咖啡,顺便买了几个杯子。我看你不吃甜食,这样身体会缺糖的,要搭配点甜饮。衬衣多买了几件,勤换着点,别让人家洗衣店为难,穿那么脏你好意思让人家洗吗?”

  叶子农解释说:“加钱了,加钱了。”

  戴梦岩说:“加钱也不可以,自己那么脏你好意思吗?”

  咖啡是速溶的,很精致的小瓶,每瓶只有80克。杯子是白色的,也很小,也就是百十毫升的容量。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精致生活的物品,哪里是叶子农这种人的习性,叶子农看着这些东西自嘲地说:“哟,我不会变成资产阶级吧?”

  戴梦岩说:“哎哟,你小声点吧,也不怕人家资产阶级听见了笑话你。本来我想给你买咖啡豆的,你这么懒会磨吗?我怕咖啡机都发霉了你也不会洗。还是速溶的简单,冲上开水就能喝,起码你还知道去刷洗杯子吧。这是两件睡衣,质量很好的,穿上去很舒服。”

  叶子农看着睡衣就笑了,更是自嘲地说:“我穿它?你可别让我去糟蹋生活。我是野生植物,一弄成盆景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戴梦岩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剧本,说:“还有这个,这剧本我看了一半也没看出作者是什么意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抽空帮我看看。”

  叶子农没接剧本,而是问:“你看了一半都没看清楚,这个你看清楚了没有?”

  戴梦岩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想了一下才明白,说:“这个看清楚了。”

  叶子农说:“这不得了嘛。”

  戴梦岩问:“什么得了?”

  叶子农说:“您这挣钱的都看不下去,您还指望掏钱买票的人能看下去吗?”戴梦岩一听也是这个理,只好把本子又放进旅行包。

  叶子农看了看一堆东西,说:“这慢慢也熟了,也不能老那么客气呀,这次咱们得好好说说了。你阅历浅,好多事你看不明白……”

  戴梦岩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说过了,给我点时间。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我没那么容易让你上手的,你也没那么容易脱身的。”

  叶子农说:“哪敢上手哇,我说过我就是只癫蛤蟆,抬头看看都是对天鹅的亵渎,可癫蛤蟆也有自己的习性,你给它弄天上它活不下去呀,我得挽救你,也得挽救我自己。”

  戴梦岩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从北京到巴黎,再从巴黎绕到这儿,我屁股都坐疼了你知道吗,你见面就跟我说这个?”

  叶子农停顿了片刻,只得说:“我去烧水。你要不嫌臭脚丫子味就到床上歇会儿。”

  叶子农把一堆新衣服和旅行包归置到一个不碍事的角落,把咖啡、糖、咖啡勺和杯子都拿到厨房,涮了涮水壶的沉淀物就烧水了,趁烧水这空当洗杯子,不是洗他的玻璃茶杯,而是戴梦岩拿来的陶瓷咖啡杯,还专门找了一条新毛巾擦杯子。正在擦杯子,忽然听见里屋响起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人的身体倒在床上。他以为是戴梦岩倒床上休息了,没在意,但是一会儿又有“咕咚”的倒下声,他赶快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戴梦岩确实在床上,但是没休息,而是把被子和枕头都擦在一起,在床边攘出一个类似打仗的掩体,那只扫床的长把刷子就当是枪了,她伏在掩体上拿着扫床刷做射击状,然后再做突然中弹状倒下。她旁边放着另外一个剧本,显然是在设计人物动作。

  叶子农见是这个情况,放心了,说:“你不歇会儿?”

  戴梦岩说:“这戏马上就开拍了,抗日的,阵容很大。我没演过军人,这次演一个国民党部队的女军官,拿到本子又有点晚,挺紧张的。”

  叶子农说:“那你忙,我不打扰了。”

  戴梦岩说:“别走啊,这场戏我设计了5个方案,你帮我看看。”

  叶子农说:“我哪儿懂这个。”

  戴梦岩说:“我先给你说说戏,我是师部女军官,你是警卫营长,师部转移的时候跟日军遭遇了,战斗非常惨烈,女军官在战壕里用机枪扫射敌人,突然中弹牺牲了,你失去了心爱的姑娘,愤怒了,接过机枪疯狂射击,把敌人都消灭了。”

  叶子农说:“那我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戴梦岩不解,问道:“怎么了?”

  叶子农说:“我要是早点愤怒,姑娘不就不用死了嘛。”

  戴梦岩说:“姑娘不死你愤怒什么?”

  叶子农惊诧地干张嘴说不出话,傻愣了半天才说:“我的天哪,那亡国的仇恨都不算什么了?如果这不是一场民族解放战争,您为一个姑娘就能杀那么多无关的人?”

  刚才看剧本被挡了,现在排戏又被数落,戴梦岩很不高兴,说:“这是剧情需要,剧本就是这么写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啊,你能不能偶尔也吐颗象牙?”

  叶子农说:“这太难为狗了,狗能做到的极限就是闭上嘴,什么牙都不吐。”

  虽然戴梦岩的语言有些过分,但是叶子农并没有在意,笑了笑回厨房了。

  就在叶子农等水烧开准备冲咖啡的时候,门铃响了。

  叶子农放下水壶,走到门口拿起话筒用德语问:“谁呀?”

  对方用英语回答:“是叶子农先生吗?我是普林斯,是美国迪拉诺公司总裁乔治先生的特派代表,专程从纽约来找您。”

  叶子农撂了一下开门键,挂上话筒,快速把戴梦岩的旅行包、挎包、茶色镜和那堆新衣服收拾到卧室,不悦地嘟嚷了一句:“都他妈挺有身份的,都他妈不打招呼就来。”

  戴梦岩还在床上,说:“预约就没的见了,你早跑了。”

  听着上楼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叶子农说:“你回避一下。”说着关上卧室的门。

  这时普林斯已经敲门了。叶子农开门迎客,用英语说:“请进。”

  普林斯40多岁,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穿一套挺括的浅色西服,发型、着装收拾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不得体的地方。他对叶子农简陋的房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或不适应,显然对叶子农的情况已经非常了解。他那身挺括的西服本应属于宽大的沙发来接待的,真的不适合那只矮小的塑料凳子,而普林斯还是若无其事地坐下了。

  普林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英文信函递上,说:“作为总裁先生的特派代表,我荣幸地通知您,乔治先生以迪拉诺公司总裁及他个人的名义诚挚邀请您来纽约做私人访问,这是总裁先生亲笔签字的邀请信。”

  叶子农接过邀请信来看。

  普林斯等叶子农看完了,说:“来之前我拜访过布兰迪,也请教过中国问题专家,您知道这是正常工作程序。布兰迪告诉我,您的回答会是三个非常,非常荣幸,非常感谢,非常抱歉。他说您是个自由懒散的人,不喜欢多事。”

  叶子农把邀请信还给普林斯,说:“布兰迪抬举我了,我这种小蚂蚁敢用这三个非常就是笑话。咱都别端着客套了,有什么是什么。总裁的餐桌不是我能凑的地方,踮着脚尖夹菜我得累死。我这人嘴臭,也没教养,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我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我就想在这个小窝里爬来爬去过我的日子,不招事不惹麻烦,简简单单的。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掏心窝子的话,这事就过去了,让您受累了。您要是肯赏光呢,晚上我请您吃顿饭,一顿饭真的不成敬意,可我对客人的尊敬方式就是吃饭。”

  普林斯说:“被您拒绝,对总裁先生至少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但是对于您,拒绝一个有声望的人就完全不同了,不管您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普林斯显然对叶子农的“实实在在”和“掏心窝子”并不在意。

  叶子农说:“小人物难当啊,一沾上大人物就怎么都不是了,您体谅点吧。”

  普林斯说:“中国人的含蓄我懂,我明天就回去,过段时间再来。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表达诚意,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乔治先生非常欣赏有见解的人,中国历史上有三顾茅庐的典故,我相信总裁三请先生也将是一段佳话。”

  普林斯用“三顾茅庐”告诉叶子农,你将被一次一次架到高处,直到你的自知之明让你挺不住。谁都不能否认这是诚意,而谁都知道这几乎是最文明的绑架。叶子农有些温怒,克制了片刻还是骂了一句:“你真他妈……专业。”最后一刻他还是把“混蛋”改了。

  普林斯的态度始终和蔼可亲,像交往很久的老朋友,他微笑着说:“是混蛋。您想骂就骂出来吧,我能理解。”

  叶子农想了一下,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您别两次三次了,我去。你把签证手续留下,到了纽约我跟你联系。我自己安排食宿,所有的费用我自己出,我就待在旅馆里等接见,见完了我就走。”

  普林斯说:“这个我无权答复您,我需要请示。总裁作为邀请人,是要对您在纽约期间的行为和安全承担责任的。您是总裁邀请的客人,不是一般商务访问,坦率地说接待您的规格不取决于您,是要符合总裁邀请的规格。”

  叶子农说:“总裁什么规格那是他的事,您不让我两脚着地我是不干的,给你弄根绳子吊起来你干吗?如果连这点尊重都没有,那就不要谈了。”

  普林斯想了想,说:“我明天给您答复。”他把办理签证需要的文件放到茶几上,有些歉意地解释道:“您知道,我不是信使,不是来回传个话就可以了事的,我也不希望在我的工作里有让人失望的记录,这对我个人很重要。”

  叶子农问:“那晚饭您还赏不赏光了?”

  普林斯起身说:“我就不打扰了,非常感谢您的合作!”普林斯与叶子农握握手,告辞了。

  戴梦岩等普林斯的脚步远了,从卧室里出来问:“布兰迪来过?找你干什么?”

  叶子农把签证资料收到电脑桌上,说:“他想搞个片子,谈不拢,走了。”

  戴梦岩说:“可这个人又来了。这人怎么这样?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嘛,绑架呢!”她在指责普林斯的时候,完全忽略了她对叶子农也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即使是同样的错误,在指责别人的时候通常是不包括自己的。

  叶子农说:“这是他的工作,给你搁那位置你也那样。”说着他去了厨房,那壶水的温度己经不能冲咖啡了,他再把水烧开一次。

  戴梦岩跟到厨房问:“会有麻烦吗?”

  叶子农说:“难说。当下是雅兴,之后还会不会是雅兴呢?你不能预设人家恶意,人家也不会是为了不愉快去邀请你,可不管谈什么,落笔总得在片子上,不然瞎折腾什么?如果真推到了必须不愉快的死角,那就只能不愉快了。”

  戴梦岩问:“什么片子呀?”

  叶子农说:“政论片,跟你说你也不懂。”

  戴梦岩停了片刻,说:“别烧水了,心里挺烦的,出去走走吧。你陪我逛街去,累了找个咖啡馆坐坐,晚上就在外面吃了。”

  叶子农说:“别呀,让人认出来不好。”

  戴梦岩伸手把火关了,说:“没事,戴上眼镜认不出来的,我有经验。你总不能一直把我关屋里吧,不让女人逛街那就跟要她的命一样。”

  叶子农说:“逛街……逛什么呢?我就对吃的熟悉。”

  戴梦岩说:“看衣服。你只管开车,我知道该进什么店。”

  于是,两人准备了一下出友了。

  叶子农因为喜欢吃,平时没事就出去找美食,虽然对时装店不了解,但是对柏林的大街小巷还是熟悉的,驱车直奔繁华的商业区。汽车在马路上行驶,不管是两边的街景还是徐徐的凉风都让戴梦岩的心情清爽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

  戴梦岩说:“人家都是怕规格低了没面子,你怎么自己往下掉啊?”

  叶子农说:“那种规格受不得,一坐一屁股臊,妈妈呀,真把自己当高人了。乔治和迪拉诺都是有影响的符号,有多大动静招多大风,一招风我这小日子还混不混了?”

  戴梦岩说:“那你就干脆不去嘛。”

  叶子农说:“三顾茅庐,真给你顾个几次你受得了吗?”

  戴梦岩说:“我受得了,我经常要让人家顾几次,顾少了还掉价呢。”

  叶子农笑笑说:“那你是有价。俺没价呀,咋掉?”

  戴梦岩说:“知道吗,我一看见你就着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志向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世界都成什么样子了?”

  叶子农说:“那世界就大同了,也就没这样那样了。”

  进人一条繁华大街,叶子农放慢了车速,两边的高档店铺太多了,让人目不暇接。戴梦岩在生活中是很少进大商场的,主要是在世界知名品牌的专营店购物,对这类专营店的品牌标识和风格非常熟悉。她发现了一家高档时装店,叶子农在这家店门口停下车。

  下了车,将要进店的时候,戴梦岩特意停下脚步说:“你今天是陪我出来逛街的,说话要注意点啊,一定要让我高高兴兴的。”

  叶子农说:“知道了,我我……我不说话。”

  这家时装店营业面积很大,装修豪华,里面的顾客却不是很多,而这些为数不多的顾客几乎都是珠光宝气的女性。叶子农陪在戴梦岩身边,戴梦岩停下他也停下,戴梦岩移步他也移步,但就是不敢说话,不论戴梦岩怎么评价衣服他都不发表意见。

  这样的沉闷让戴梦岩有些不悦,说:“那你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呀。”

  叶子农说:“我怕臭嘴惹你不高兴。”

  戴梦岩说:“拣好听的说你会不会?”

  叶子农说:“那当然会。”

  于是戴梦岩继续看衣服,扯起一件女装的袖子:“这件不错。”叶子农就赶忙附和着说:“嗯,不错。”戴梦岩又仔细看看,说:“做工还不是很精致。”叶子农说:“嗯,不精致。”戴梦岩往后退了几步,说:“颜色还过得去。”叶子农也往后退了几步,说:“嗯,颜色还凑合。”戴梦岩火了,说:“拜托,你认真点好吗?用心,不要用嘴。”叶子农问:“说实话吗?”戴梦岩说:“当然了。”

  于是戴梦岩再继续看衣服,看到一件女休闲装,说:“这件挺洋气的。”叶子农说:“你土吗?”戴梦岩一愣,问:“什么意思?”叶子农说:“不土你洋什么?”戴梦岩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又看上一件衣服,说:“哇,真的很富贵。”叶子农说:“你穷吗?”戴梦岩这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摸着衣服说:“还特别显得年轻。”叶子农说:“你老吗?”

  戴梦岩这次是真急了,压低了声音却是愤怒地说:“你什么意思?你想逼死我啊?我故意这么说的,看你还能说什么?”

  叶子农说:“因缺有需,无论是时尚的、年轻的、尊贵的,都是卖给需要它的人。问题是你需要吗?你老吗?穷吗?”

  戴梦岩说:“要是这样,那我以后还怎么买衣服啊?”

  叶子农说:“因缺有需呀,看你缺什么了,所以服装才会有那么多风格。”

  戴梦岩突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但嘴上却还在说:“你可气死我了!”

  叶子农觉得自己很无辜,无奈地说:“不吭声不行,顺着说不行,说实话还不行,那你给我指条生路吧。”

  戴梦岩心情好多了,说:“你见路不走,指了也没用。”

  叶子农说:“难怪世上有那么多歪经,多好的经也架不住你这种念法。”

  戴梦岩说:“管它好经歪经,能挣到钱就是好经。”

  叶子农说:“这都串哪儿去了?范畴、逻辑根本不搭边的事,这您都能纵横驰骋?”

  戴梦岩哈哈一笑说:“慢慢见识去吧,女人的东西你要学习的还很多。”

  叶子农也笑了,说:“有人说佛不是圆寂的,是被气死的,我现在有点信了。他老人家大慈悲呀,惦记天下众生,不会像我等凡夫这么得过且过。”

第十九章

  1991年12月10日傍晚,叶子农飞抵纽约。

  老九和普林斯都各自提前来到肯尼迪国际机场,只是他们之间互不相识,直到叶子农走出海关他们才从不同方向迎过去。

  叶子农穿着宽松、加厚的土黄色越野夹克,胳膊上搭着一件浅色短风衣,右手拎着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包,见老九和普林斯迎过来,赶忙把旅行包换到左手,腾出右手上去握手,用英语先给普林斯介绍老九,再给老九介绍普林斯。随普林斯同来接机的还有一个人,经普林斯介绍,此人是迪拉诺公司接待处的负责人。

  寒暄过后,普林斯问:“叶先生住哪里?”

  叶子农说:“九哥安排的,哪个旅馆我还不清楚。”

  老九接过叶子农的旅行包后一直站在一边,此时回答:“住我家里,都安排好了。”

  这个安排让叶子农感到诧异,但在这种场合也不便多说。

  普林斯说:“您可以出来走走,但无论有什么安排都请事先通知我们,您是总裁先生的客人,我们要对您在纽约期间的活动负责。”

  叶子农说:“说好的,没有任何活动,我会一直待在朋友家里等接见。”

  老九赶紧补充一句:“吃饭时间在我饭店里。”说着递上一张名片,解释道:“上面的两个电话一个家里的,一个是店里的,您随时都可以跟他联系。”

  普林斯收起名片,说:“叶先生,总裁的事务很多,我现在还无法给您一个准确的接见时间,但是总裁有个要求我必须在此时的第一时间告知您。我们知道您的英语很好,但是为了保证接见时语言理解的准确、一致,总裁请您带一个熟悉美国英语的华人翻译,就是公证翻译的性质。如果您不方便,我们可以替您找一个华人翻译。”

  老九说:“这个简单,交给我去办吧。”

  普林斯说:“那好,我们走吧。叶先生,请您上我的车。”

  叶子农说:“九哥一个人开车,我路上给他做个伴儿吧。”

  普林斯说:“也好,我跟在后面。我需要把您安全送到,这是必须的。”

  四人出了大厅去停车场,两辆车一前一后就上路了。

  路上,叶子农问:“九哥,咋给俺弄家里了?”

  老九说:“你来纽约要不住我这儿,你就算把我得罪了。”

  叶子农说:“太打扰了。”

  老九说:“没有,你不来我也是一个人。孩子一直是岳母带着,在芝加哥上学,岳父去世以后媳妇就过去了,在那边老的小的都照顾了。”

  叶子农停了一会儿,说:“我是真不愿意出门,大家生活习性不一样,都不自在。像红川那些日子,一本正经的快憋死我了。”

  老九笑笑说:“你那算啥?红川快憋死的是我呀!我人生地不熟,整天干耗着,走吧不甘心,留吧真难为情,有好几次我都快坚持不住了,那可不是一两天哪,是一个月呀,你想想,那一个月我多难熬啊,那么歹毒的事你都能干得出来。”叶子农笑笑。

  老九问:“你既来了,要不要去看看罗家明?”

  叶子农说:“没有任何活动是作为条件提出来的,是任何。”

  老九说:“罗家的餐馆保住了,债务全部还清了,林雪红是真感激你。几个侨领对你也是很佩服的,一下办出那么多人。你要是不见个面,人家会觉得你看不起人。”

  叶子农说:“扯上政治的事啥结果还难说呢,还是别往一块儿凑的好,他们怎么看我总比让人家引火烧身强。”

  老九说:“我以为布兰迪会来呢。”然后摇摇头又说,“看不懂这里面的事。”

  叶子农说:“你不该揽翻译这事,他们认为需要就让他们找去,关咱啥事?”

  老九说:“我这不是想给你帮忙嘛,这还帮错了。”

  老九的家在曼哈顿区南部,临近西高速公路,是一幢20多年的老房子,房前有一小片草坪,与左邻右舍的房子大体相同。两辆汽车在老九的房前停下,普林斯下车打量了一下这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对这个住处没有提出异议。

  老九对普林斯说:“子农住二楼,都准备好了。大家都还没吃晚饭,是不是进屋先歇息一下,等子农安顿好了大家去我店里一起吃个饭?”

  普林斯说:“不打扰了,叶先生满意就好,我们就告辞了。”叶子农与普林斯握握手,目送普林斯的车开走了。

  老九开门进屋,开灯,首先进入叶子农眼帘的是客厅的那盏硕大的顶灯,把客厅照得温暖明亮。客厅有60多平方米,靠主门的左侧是室内楼梯,客厅的中央被宽大的牛皮沙发和茶桌所占据,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老九父母的,也有老九与妻子、孩子的,从家具的风格到装修的风格,都无不渗透着厚重、传统和实用的理念。

  换过鞋,老九带叶子农上了二楼,打开其中的一个房间,介绍说:“这卧室靠里,是带卫生间的,以前是我父亲专门给朋友留宿预备的,很久不用了,我找人收拾了一下,把该换的都换了,这屋里的东西基本都是新的。那头是阳台,想透风就出去透透风。”卧室里整洁一新,乳白色的床单,浅蓝色方格被罩,红棕色木质地板,半球形白色玻璃吊灯,床头柜上是一盏橘黄色灯罩的台灯,台灯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白色陶瓷烟缸……这间卧室的格调与这套房子的整体风格还是有区别的,温暖中蕴涵着沉静的气息。

  叶子农说:“太干净了,这让俺咋好意思往床上拧啊。”

  老九说:“随便拧,跟你在家里一样。你先歇着,我烧水去。”

  等老九下楼了,叶子农去卫生间方便了一下,洗洗手,打开阳台的门看了一下,他想抽支烟,刚才在老九的车里没好意思抽,在别人家里就更不便了,于是他拿上台灯旁边的烟缸躲到阳台上去抽烟,这样烟雾就飘散到室外了。

  老九再上来时见卧室的门开着,却不见了人,就叫了一声:“子农。”

  叶子农在阳台听到了,说:“在这儿呢。”说着拧灭烟头回到卧室。

  老九一看叶子农手里的烟缸就明白了,说:“这烟缸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客厅里也放了一个。家里就我一个人,让你住家里就是想让你比住酒店自在点,你要在我这儿还讲公共规则,那我这是忙活啥呢?”

叶子农说:“九哥,俺野惯了,你这么周到俺招架不住啊。”

  老九说:“行啦!喝水去,喝点水咱去吃饭。”

  客厅的茶桌不是茶几,也不是矮方桌,是专门用来喝茶的茶桌,有些年头了。茶桌上的盖碗、紫砂壶、茶杯、茶桶……摆了一片,电热壶是那种叫随手泡的款式。老九烫了两只玻璃杯,一只杯子投毛尖,一只杯子投花茶,冲了两杯茶。

  叶子农说:“这茶盘可有年头了。”

  老九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家父是河南人,随国民党到了台湾,老头一辈子就喝两种茶,一种是信阳毛尖,一种台湾梨山茶,有感情了,我也受了影响。”

  叶子农喝了一口茶,说:“纽约也有卖花茶的?”

  老九说:“有啊,不过不是北京茶庄熏的,是福建的。”

  叶子农说:“挺香的。”

  老九说:“子农,咱都实话实说。你难得来一趟,我也难得有这机会,看见哪儿不对的你就说,你要真拿九哥当朋友就别揣着当没看见。”

  叶子农说:“九哥,你这是黑死人不偿命呢。把人往真理化身上推,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没啥两样。”

  老九说:“我是怕你跟我讲公共规则,我还是习惯你懒懒的那样,你一绅士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咱兄弟也远了。”

  叶子农笑笑说:“九哥,你太抬举俺了,咱有那立地成佛的道行吗?你要说明天穿套西装吧,这成。你要说明天你变成绅士吧,那还不得难为死我。”老九高兴了。

  喝了几口茶,老九带叶子农去店里吃晚饭。

  夜晚的纽约很美,这座大都市并没有因为夜幕而沉静下来,无论是高楼还是街道,到处都在灯火的映照下,如梦如幻。叶子农到了纽约后还没有恢复方向感,此时也不知道车往什么方向开,只是惬意地抽着烟,惬意地观赏一路的夜景。

  到了“老九面王”饭店门口,叶子农下车后本能地打量了一下饭店外观,目光立刻停留在门头上的两行铜字上:千金一勺卤,万贯一口汤。看了一会儿,赞许地说:“九哥,这两句话不得了啊,把一碗面的这点事给琢磨透了。”

  老九略有尴尬地说:“嘿嘿,不是我的,是俺爹的。”

  此时饭店早已过了晚饭的高峰期,餐厅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顾客。服务员们也不是很忙碌,见到老九都恭敬地打声招呼。老九对吧台的服务员交代了几句什么,然后带叶子农直接去了小厨房,小厨房里依然是一片原料量化与菜品试验的场景,所不同的是冰柜旁边多了一张餐桌,餐桌上的台布和餐具与餐厅里的完全一样,显然是专门为叶子农准备的。

  老九进门就换衣服,系上围裙,戴上厨师帽,一边说:“我要让你尝尝最正宗的慕容家传面,面条是我亲自擀的,汤也是我亲自熬的,都是去机场之前刚刚准备的。”

  叶子农说:“哟,那我太荣幸了,也就是说平常顾客吃的都不是正宗的。”

  老九说:“所以俺闹革命了嘛,使劲革革俺自己的命。”服务员送来啤酒和小菜,放下就离开了。

  老九给叶子农倒上一杯啤酒,说:“你先喝着,我去把汤热上。”

  叶子农点上一支烟,抽着烟,喝着啤酒,看着老九开了两个灶,一个热汤卤,一个烧下面的清水。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间厨房里竟摆着好几个台卡,餐桌、冰柜、操作台……随处可见,台卡上夹的都不是菜谱,都是“宁静致远”四个字。

  老九见叶子农正拿着一个台卡看,就坐过来问:“我这是轰炸式教育,咋样?”

  叶子农笑笑,说:“这个,你得问山里的老太太。”

  老九问:“啥意思?”

  叶子农说:“人家宁静一辈子了,你看她致远了没有,她要没有,您就甭惦记了。”

  老九说:“宁静说的是心,是平静的心。”

  叶子农说:“平静的心作为果存在是有条件的,取决于你的觉悟和认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由不得你可选可控。真宁静了,就真了无明了,也就没什么致远致近了。”

  老九懵懂地说:“这——可是名言哪。”

  叶子农说:“所以才有依法不依人一说嘛,句句是真理的那还是人吗?”

  老九说:“那我咋办呢?”

  叶子农说:“晕!你不知道的名言多了,你还不过日子了?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做好当下条件可能的事,甭想什么致远致近。你还有可能不活在条件的可能里吗?不可能。人还缺出人头地的心吗?挡都挡不住啊,能少点妄想就不错了。”

  老九说:“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做好当下的事,我觉得你这思想很美国啊。”

  叶子农说:“哎哟,您不能啥好事都往美国脸上贴吧?”

  老九说:“咋叫贴呢?美国人真是这思想。”

  叶子农说:“佛家有这思想的时候,美国离建国还有1800年呢,咋成美国思想了?”

  老九说:“你对美国有成见。”

  叶子农说:“成不成见都得讲事实吧?”

  老九语塞地冒了一句:“美国主张自由经济,反对贸易保护。”

  叶子农说:“这话说得早了点,等美国处在竞争劣势的时候再说吧。你是美国人,可也不能为了贴金而贴金,连常识都不讲了。”

  老九说:“一个自由经济还要啥常识?”

  叶子农不想回答了,可不回答又不合适,无奈地说:“哥耶,美国是主张美国的国家利益的,处在竞争优势的时候他们是主张自由贸易的,到了竞争劣势的时候就不主张了,甚至反对自由贸易了,这个是由美国的国家利益决定的,由不得他们自己。当贸易保护能捞到好处的时候,你觉得美国会为了一个概念去牺牲国家利益?你信吗?”

  老九说:“那倒是。”

  叶子农说:“九哥厚道,人家说个啥都信。”

  老九自嘲地说:“嘿嘿,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嘛。”

  叶子农说:“九哥,俺都道过歉了呀。”

  说话间水就烧开了,汤锅也冒出了热气。老九顾不上说话了,关上汤锅,从托盘里取出一把擀面条投进煮面锅,稍微搅动了一下,控制好火候,然后就拿出一只碗配汤底。配汤底一点也不复杂,就是适量盐、少许香油和香葱花三样东西。配好冲汤,捞进面条,放上几片汤锅里的牛肉,再放上少许红油辣椒,这碗最正宗的慕容家传面就做成了。

  叶子农好像根本没把这碗面当回事,抓起筷子就吃,没有闻闻、品品之类的程序,稀里哗啦只管吃面。老九不看也不问,自顾干自己的活儿,收拾炊具。

  叶子农吃完面,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就在窗口静静地站着,呼吸着窗外的空气。过了一分多钟,他点上一支烟还在窗口站着,直到该弹烟灰了才关上窗回到餐桌。

  老九这才开口,坐过来说:“子农,你真是个会吃的。”

  叶子农问:“咋讲?”

  老九说:“饭菜不能品,傻吃傻喝最见真章,一品就分心,再品就不知道是啥了。饭菜好吃不难,难在耐吃,吃完遇室外空气不腥、不腻,没有怪味,不留口。”

  叶子农说:“这碗面要生意不好,真是该革革人的命了。”

  老九嘿嘿一笑说:“这不正在革嘛。我就是想趁你这次来谈谈我的想法,你不来我就去柏林,反正你得帮我瞅瞅。只要方向对了,操作我有信心。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生活归生活,干事归干事,在投资经营上,我从来都是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叶子农说:“要是能掰成十六瓣就更好了。”

  老九说:“你看你,这不就是节约的意思嘛。”

  叶子农说:“没浪费你节约什么?你有这种想法就已经离白扔钱不远了。”

  老九不明白,问:“为啥?”

  叶子农抽一口烟,说:“一分钱能花出一分钱的有效,你已经不是人了,是神,这表示你没有错误。但是,只要你还是个人,怎么可能不出错呢?一分钱能花出八成的有效,就是我们常说的高人。六成的有效,就是可以接受和允许存在的。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那得是多大的贪心哪,您还有可能如实观照事物吗?无效,您再省也是扔。”

  老九停了片刻,说:“乔治还是忙点吧,好让你在这儿多住几天。”

  叶子农等了两天,第三天下午等到了乔治总裁接见的通知,通知是由普林斯以电话形式传达的,接见地点安排在乔治总裁办公室,时间定在晚上7点。这个时间似乎暗示,如果接见的结果满意、气氛融洽,总裁是有可能与客人共进晚餐的。叶子农婉言谢绝了普林斯来老九家接他的要求,让普林斯把地址告诉老九,约定在迪拉诺总部大楼门口会合。

  傍晚,老九开车送叶子农去迪拉诺总部,路上拐了一个弯,先去接翻译。老九找的翻译是方迪,他认为方迪最合适,人可靠,不多嘴,有气质,也有一定的政治、哲学知识,她在美国大学已经6年了,英语能力完全可以胜任翻译。

  此时方迪已经在住处的路边等候了,汽车在身边停下,她看到副驾驶的位置有人,没等老九下车就拉开后车门坐进去了,这样就避免了过于形式的寒暄、介绍。

  方迪上车后礼貌地跟叶子农打了一句招呼:“叶先生,你好!”

  老九对叶子农说:“这就是方小姐。”

  叶子农转过头也礼貌地回应道:“你好!”

  迪拉诺总部大楼门前亮着几盏大灯,停车场静悄悄的,绝大多数员工都下班了,空荡的停车场只有十几辆车零零散散停在那里,两个保安穿着大衣在大楼门口值勤。普林斯和接待处的那位负责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坐在车里等候。

  老九的车到达总部大楼是6点45分,离接见时间还有15分钟。与普林斯会合后大家简短寒暄了几句,由晋林斯带领大家进入大楼。来到三楼总裁办公室的候客厅,普林斯让叶子农三人坐在厅里稍候,然后与接待处的那位负责人一同去了总裁办公室。

  片刻,普林斯回来说:“总裁请你们过去,请吧。”当普林斯“请”的手势也做给老九的时候,老九说:“我就不去了,我在这里等着。”

  普林斯说:“总裁说没关系的,请吧。”于是,老九也跟着去了。

  总裁办公室里有四个人,乔治和奥布莱恩站在靠近办公桌的位置,秘书和接待处的负责人站在靠近沙发的位置。经普林斯介绍,乔治分别与叶子农、老九、方迪一一握手。女秘书请叶子农和方迪坐到主沙发位置的一侧,乔治和奥布莱恩则坐在对面的另一侧,这样乔治与叶子农就能面对面地说话,而普林斯、老九等人都坐在旁边陪同的位置。

  乔治说:“纽约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为什么不可以多看看呢?”

  叶子农说:“能得到您的邀请我已经很荣幸了,不敢搭车图别的方便。”

  乔治笑了笑,问道:“讲理吗?”

  叶子农回答:“讲。”

  乔治点点头,说:“很好,我尊敬讲理的人。我一向认为,跟明白人讲话是不需要长篇大论的,只需要阐明核心和原理,就不难做出清楚的判断,而真理推演到最基础的原理,一定是最简单的。”叶子农静静地听,不说话。

  乔治问:“你不同意这个观点吗?”

  叶子农憨憨地一笑说:“这是一个只有明白人才有资格同意的问题,普通人回答这个很冒险,一同意就被划成是明白人了,而实际操作起来可能就不是明白人的那回事了。”

  乔治愉快地笑了,说:“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是普通人还是明白人?”

  乔治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摞美元、一份文件和一支签字笔,他让秘书把美元拿到茶几上,自己拿着文件和签字笔坐回沙发,将钱和文件分别推到叶子农面前。

  乔治说:“这边是20万美元,这边是《共产主义运动一百年》的合作意向书。我出两个命题,你来回答。如果你驳倒命题,你拿上钱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能驳倒命题,那就可能推导出你应该在合同上签字。当然你没有驳倒也可以不签,那就表明你不讲理了,我不评价不讲理的人。如果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请你给我一个肯定的表示。”

  叶子农说:“听明白了。这个规则排除了各抒己见,怎么看着像决斗呢?”

  乔治微笑着说:“如果你看着像决斗,那就当是决斗好了。”叶子农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乔治又问道:“你承认这位小姐翻译的文字具有公证翻译的效力吗?”

  叶子农回答:“承认。”

  于是乔治对方迪说:“请到这边。”乔治到办公桌前坐下,请方迪坐到办公桌对面。他拿出两张纸,分别在每张纸上写了一个命题,然后把纸和笔交给方迪翻译成中文。

  方迪接过两张纸一看,每张纸都是短短的一行字,两个命题都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第一个命题是: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方迪本能的想法就是:这个命题是真理,是驳不倒的。第二个命题是:唯有变是不变的。方迪觉得这更是真理了,根本没有可能驳倒。方迪暗自断定,叶子农除了签字没有别的选择。

  方迪翻译完毕,交还给乔治,然后站到一边。

  乔治看了看,把两个命题的纸背面朝上扣放在刚才方迪写字位置的桌子边沿,然后对叶子农说:“叶先生,你可以过来看题了。”

  叶子农走到桌边,先问了一句:“您确定我答完命题就能走吗?”

  乔治回答:“确定,如果你能驳倒的话。”

  叶子农说:“请帮我找个袋子,我先把钱装起来。”

  乔治心里暗自一惊,相信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会一惊,因为叶子农并没有看题,而乔治出什么命题则有无穷的可能,这就意味着无论乔治出什么命题都将可能被驳倒。

  乔治平静地吩咐秘书:“去找个袋子。”

  女秘书出了办公室,很快就回来了,找来一个类似包装服装的纸袋子,将20万美元现钞装进去,放到叶子农面前的办公桌上。

  叶子农拿起第一个命题看,英文和中文的意思一致,都是一句: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他放下,没有回答,又拿起第二个命题看:唯有变是不变的。他立刻明白了,第一个命题的漏洞是故意的,是设置了一个逻辑陷阱和思维导向,第一个命题才是真正的基础原理设置,意在推导出立场逻辑,进而推导出立场观点。

  叶子农拿着命题只说了一句话:“您这个‘唯有变是不变的’还变不变了?”

  乔治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叶子农说了声:“谢谢!”放下命题,提上一袋子钱转身走了。

  老九和方迪见状也跟着告辞,普林斯和接待处的负责人则跟在后面送客。

  乔治点上一支雪茄烟,走到办公桌另一边身子倚靠在桌沿,静静地望着房门。女秘书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奥布莱恩走到乔治身边,拿起两个命题看了看。

  乔治自嘲地一笑,说:“这下好了,还没张嘴就错了。”

  奥布莱恩说:“我不认为他是在赌博。”

  乔治说:“当然。命题在我脑子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赌博他是没有机会的。这倒让我相信了,他真的不是立场的,他是不违心的。”

  奥布莱恩说:“你该让他把那个‘解’说出来。”

  乔治摇摇头,说:“不,我要自己想。”

  奥布莱恩说:“如果不是赌博,这个人就太不懂礼貌了。”

  普林斯送叶子农到楼下,客客气气在停车场道别。

  老九开着车一直沉默,过了好久说了一句:“我觉得……这事还没完。”

  叶子农没接这个话茬。

  停了一会儿,老九又说:“子农,不是我说你,你今天有点过强了,就算你再有水平也该给乔治留点面子,先答题后拿钱结果是一样的嘛,何必给人弄得下不来台呢。”

  叶子农淡淡地说:“咱就是只小蚂蚁,还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九说:“就是啊,那你是咋了?”

  叶子农落下一点车窗,点上一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平静地说:“先拿钱是必然,后拿钱是碰运气。马克思主义的对错是由逻辑和实践说了算的,由得了谁靠碰运气决定?中国人民选择的道路正不正确是作为果存在的,由得了谁靠掷色子决定?”

  老九一听,这才有点理解,说:“哟,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说道呢。”又沉寂了一会儿,老九说:“乔治栽了这么大面子,你觉得这事能完吗?不定还有什么事呢。我觉得你还是回北京住一段吧,躲躲。”

  叶子农说:“咱要有不当,咱给人家道歉去,躲啥?躲是往人家头上泼脏水,人家待咱不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啥不当,咱凭啥?就算是决斗吧,你开一枪跑了,人家不追你,要不要脸那是咱自己的事。”

  老九说:“这事不是变化的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叶子农说:“我做了想做的,就受我该受的。”

第二十章

  实习期,方迪回到了北京。还有半年她就毕业了,纽约至北京往返一趟费用不低,如果不是特别需要一般是不会这样安排的,但她还是回来了。

  谁都不会想到,方迪在一个似乎不该回来的时间回来,竟是为了定做一套机器:一台模拟手工杠子压面机,一台模拟手工擀面机,一台模拟手工切面机。一到北京,她就天天奔波于各个机械制造厂,虽然一家也没谈成,却也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老同学好久没见面了,一起吃顿饭成了联络感情必不可少的程序。这天晚上,在孙瑶和董丽的召集下5个女同学在董丽工作的酒楼聚餐,酒楼是国营老字号,刚刚装修过的环境大气雅致,每个包房各具特色,非常适合高规格的宴请。大家围坐一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微笑,气氛格外热烈。

  董丽举起一杯酒做开场白,说:“迪子回来了,章小兰出嫁了,翟英生娃了,张洁高升主管了,都是高兴的事,孙瑶给我打电话说大家聚聚。我呢,请不起,就张罗张罗,买单的事就归孙瑶了,谁让她是富婆呢。来,大家先干一杯!喝过碰杯酒,大家开吃,边吃边聊。”

  翟英感慨地说:“时间真快啊,昨天还是小姑娘,转眼就成少妇了。”

  章小兰说:“可不是嘛。”

  张洁问:“孙瑶最近忙啥呢?”

  孙瑶说:“给迪子当狗腿子呢,天天往机械厂跑,腿儿都跑细了。”

  张洁说:“迪子回来几天了都不联系,不像话。”

  方迪说:“白天跑事,晚上相亲,太忙了。”

  孙瑶说:“就是,我作证。今晚是同学聚会,迪子请假了,明天补上,相两场。今天下午我去接她,亲眼看见她跟她妈交涉。”

  张娟说:“天天相,那得相多少啊?”

  方迪说:“这都是早就在我妈那儿挂号的,攒了两年的单子,其实我就是个关系学的牺牲品。我妈磨不开面子,那我就相呗,权当为老人家分忧解难了。”

  张洁说:“哼,哼,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方迪笑笑说:“又没当真,得什么便宜啊?俺信缘分,不信媒妁之言,俺等。”

  张洁说:“哎哟,那不浪费了?再相亲你带上我呀,姐给你打扫战场。”

  张娟像小学生举手发言一样举了一下手,说:“姐,我也要分战利品。”大家哈哈一阵大笑。

  章小兰问:“你往机械厂跑啥呢?”

  方迪说:“孙瑶没说清楚,是机械制造之类的厂,是很多厂。”

  章小兰说:“赵志强他爸是红光机械厂的总工程师,这方面的事找他呀。”

  孙瑶说:“找了,没用。你就造一两台机器,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根本不搭理你。你就是拿图纸加工也不行,零件太琐碎,够不上批量,说白了就是大炮打蚊子。”

  翟英说:“方迪有路子,可以走走上层路线嘛。”

  孙瑶说:“嗨,那就更是大炮打蚊子。人家机械厂的人说了,就你那点活儿,路边儿找个车床加工铺子都给你干了。迪子准备调整思路,从明天起专找车床加工作坊。”

  张娟说:“要是这样,我有个远房表哥倒是开车床加工铺的,在环城路上,平时也没什么来往,就是逢到过年来家里看看我父母。”

  方迪说:“好啊,那我先谢谢啦,明天你带我们去。”

  张娟说:“明天不行,我得先联系,看这边是干什么活儿,那边能不能干?得八字有一撇了你们再过去。这是给迪子帮忙,得慎重点,别巴结不成还惹了一身臊。”

  方迪说:“我招你惹你了?”

  张娟笑笑说:“你看,实话不中听,可俺还就会说实话。”

  孙瑶说:“你抓紧点,趁我现在有空能开车陪迪子跑跑。北京这么大,这开车跑了几天都累得不轻,她要打的一家一家跑就更不方便了。”

  张娟说:“明白,我抓紧办。”

  方迪说:“先吃饭吧,回头再跟娟儿细说。大家聚会,别让我搅得跑题了。”

  董丽说:“不会,同学聚会就是为了联络感情,没个帮衬还叫啥感情?”

  一辆黑色轿车在北京的一条环城路上疾驶,公路两边的大片田野还残留着白雪,窗外天寒地冻,车内却是暖融融的,孙瑶驾车,方迪坐在副驾驶,张娟坐在后面,一路有说有笑朝张娟表哥的车床加工作坊驶去。

  车子在路边的一座院子门前停下,在院子外面就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机器声音,院子的大门关着,只开了一扇小门,院门右侧挂了一块牌子:卫东车床加工。

  方迪三人下车,张娟领着她们走进院子,院子里堆放着一些钢管、角铁等材料和一堆堆加工后的废料,几个红砖砌成的圆形小花坛里种着一丛丛细长的竹子。来到加工车间,车间里摆着几台车床、铣床和线切割机等机器设备,每台机器旁都有工人在干活,噪音很大。

  张娟冲着一个穿工作服棉衣的人大声喊:“东哥。”

  被叫“东哥”的人不到四十岁,留着平头,胖胖的,一副憨厚朴实的面相,正全神贯注地加工一个小零件,见张娟她们来了,停掉机器,说:“来了?”

  张娟介绍说:“这就是我表哥,雷卫东。这是我同学,方迪和孙瑶。”

  方迪寒暄道:“东哥!”上前握手。

  雷卫东伸开双手说:“不了,我手上全是油。到办公室吧,那屋暖和点。”

  办公室是紧邻院门的一间房子,里面有些杂乱,靠墙并排放着两个文件柜,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地放着,上面东一探纸西一个茶杯和电话等东西零零散散地摆满了桌子,两张单人沙发中间有一个木制小茶几,显然是招待客人的。房间里比外面暖和多了,一只煤球炉上面正烧着热水,支得老高的烟囱伸向屋外。

  雷卫东把客人带进办公室,说了声:“你们坐,我先去洗洗手。”然后走到墙角的自来水龙头,从水池旁边抓了一把用碱面和锯末掺在一起的东西洗手。

  张娟让方迪和孙瑶坐沙发,自己从办公桌旁搬来两把椅子。孙瑶坚持也坐椅子,好把另一个沙发位置空出来,方便雷卫东与方迪面对面谈事情。

  茶几上也堆满了东西,除了一只塞满烟头污秽不堪的大烟缸和一张不知是从什么画报上撕下来的打火机彩页,剩下的全是不锈钢打火机的零件,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毛坯,只有两只像是加工好的,因为机身已经抛光了,明晃晃闪着不锈钢材质的光亮。

  方迪拿起一只打火机,沉甸甸的,手感滑润,只是冬天太冷了,冰得厉害。她推开严丝合缝的上盖,听到一声柔和的钢响,手感舒服极了。打了一下火石,居然着了,是一只完全能用的打火机。于是问:“东哥,这打火机是你做的?”

  雷卫东点点头回答:“嗯。”然后坚持让孙瑶女士坐沙发,自己坐硬椅子。

  方迪说:“手感真好啊,卖吗?”

  雷卫东说:“有个炉灶公司在我这儿加工炉头,合作好几年了,关系都不错,非让我照图上的样子帮他做一批打火机,促销用的,五套炉灶配一只打火机赠品,不卖的。娟子说你们是好朋友,方小姐要是喜欢就送你一个。”

  孙瑶看着彩页上的文字说明,说:“哟,这打火机是纯金的呀,值几十万呢。”

  雷卫东说:“这火机老有名了,很多模仿的,铜的银的不锈钢的,啥材料的都有。”

  此时的方迪不会知道,这只仅存在于画报和传说中的经典打火机,其实正是戴梦岩送给叶子农的那只纯金打火机。

  方迪说:“那我要两个,两个就得买了。”

  孙瑶说:“我也要。”

  方迪说:“那就更得买了,不然成打劫了。我要三个,我送孙瑶一个。”

  雷卫东笑笑说:“三个俺也送得起呀,呵呵。”

  方迪说:“火机的事先放放,先谈机器的事吧。”

  雷卫东说:“娟子都跟我说了,你是想用机器的方法达到手工杠子面的效果,机器要做两套,送人一套,自己留一套。”

  方迪说:“对。”

  雷卫东说:“有两个问题我得跟你说说,一是你没必要做三台机器,模拟手工擀面机和模拟手工切面机是没必要的。手擀面比机器面好吃,就在揉面上,揉不到劲不好吃,面软了也不好吃。杠子面又硬又上劲,那当然好吃了。杠子压面机和切面刀是关键,手工擀面和破子压面不能说没区别,但影响不大的,你把现有面条机的刀头改装了,把直角挤压式切面改成刀片切面,效果与手工切面理论上是一样的,甚至比手工切面还好。这样的话,你只需要做一台杠子压面机和几把不同宽度的切面刀就可以了。”

  方迪惊讶地说:“东哥对面条这么在行啊。”

  雷卫东腼腆地一笑说:“媳妇就是压面条的,干五六年了,在海淀区一个菜市场旁边租的房子,孩子在那边上学。有时候我去市里,媳妇也给我做排面条吃,只要面场好了,手擀和破子压区别不大的,这都吃过多少次了,不是理论上的。”

  方迪明白了,难怪雷卫东对面条有些了解。

  雷卫东说:“这二呢,杠子压面机你没必要一下子做两台,你也不是现在就用的,可以先做一台,看看,不可能一下子都合适的,得有个改进的过程。”

  少开发两台机器于成本意味着什么,这个账不用算就知道,方迪说:“谢谢东哥,太谢谢了,这样成本一下子就降下来了,不行还可以再改进嘛。”

  张娟也说:“就是,就是。”

  雷卫东说:“那这两个问题你都同意了?”

  方迪说:“同意。”

  雷卫东说:“那咱谈条件吧,说实话杠子压面机不复杂,就是上下运动嘛,用凸轮原理和曲轴原理都可以达到上下运动的目的,有点经验的师傅都能造出来。但是这活儿你别说大厂不接了,如果是客户来做这个,我也不接,你就做一台两台,我得设计、琢磨,配件得一个一个加工,要多了你不值当的,要少了我不够麻烦的,造价五六千块不得了了,一台新车床才几万,就那么个东西我要你几万也下不去手。”

  方迪点点头,等着雷卫东开条件。

  雷卫东说:“我是个掏力干活的,不会兜圈子,咱就开门见山吧。一台杠子压面机和三把切面刀,一万,没多要你的。切面刀利用市场现有的刀片,一片十几块钱,三把切面刀要用260多片,光这一项就3000多,你可以算去。”

  孙瑶迫不及待地说:“一万当然可以啦。”

  雷卫东说:“我还没说完呢,除了一万,你出钱帮我注册三个商标,名字你想,我没那个脑子。三个商标一个餐馆类的,一个机器制造类的,一个面条类的。你开餐馆总是要注册商标的嘛,带手的事。但是,商标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是张娟。你别以为我跟娟子是商量好的,没有,我撒谎我是孙子,你们也别冤枉了娟子。”

  张娟的脸色已经非常不悦了,质问:“东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方迪说:“娟儿,听东哥把话说完。”

  雷卫东说:“我接这活儿有几个原因,娟子是我表妹,亲戚的忙我得帮。你那美国朋友的想法不错,说不定是面条的又一次革命呢,因为现在的机器面没有手擀面好吃,做成了你嫂子的面条房也能用,还有人出钱搞试验,我觉得成。万一这机器有市场呢,我就是个掏力千活的,不懂商务,形象、口才都不灵,我拿着商标一点用都没有,我做不起来。娟子是搞商务的,她懂,万一值得她干呢?她要干就用得着我,不值得干也不损失啥。”

  方迪说:“理解。”

  雷卫东说:“我就这点要求,你考虑考虑,同意咱就签个合同。”

  方迪说:“东哥肯做找已经非常感激了,还提了那么好的建议,省了一大块成本,东哥的条件我全接受。机器的造价也许一万不够,所以不局限一万,以好用和耐用为准,最后算总账,还有那三个打火机,也都算到总账里。”

  雷卫东说:“那,就这么定了?”

  方迪说:“定了。”


《天幕红尘》作者:豆豆 第十一到二十章-采编:苏造办智慧商显15510033533
第十一章红川市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会议室里,布达佩斯亚欧实业有限公司与红川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第三轮谈判正在进行,亚欧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叶子农、食品机械工程师莫尔、英语翻译徐红参加谈判,对外经济服务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黄书宁、业务经理余其伟、公关部经理周雅丽参加谈判,谈判的焦点仍然是方便面生产线和过路劳务的相关条件问题。红川食品机械设备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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